第四百一十八章 一條明路

  這是一道讓我熟悉的身影,不知道在夢中見過幾次了。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鬱,眉宇間總繚繞著一股淡淡的憂傷。裂谷冰河邊的影子,她死去多少年了?然而每一次出現在我的幻境中時,卻始終讓我覺得,她還活著,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她站在我面前,安靜的如同一汪泉水,就那麼靜靜的看著我。我覺得心慌氣短,卻無法從半夢半醒中掙脫出來。望了我很久,她歎息著,把我被夜風吹亂的頭髮慢慢理齊,她的手暖暖的,像是在撫摸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子辛,你的樣子,已經印在我心裡。」她舒展眉頭,盡力擠出一個微笑,但那笑容背後,隱藏著難言的眷戀和幽怨:「子辛啊,你可知道,我是多麼不捨,我等了那麼多年,盼了那麼多年,總盼還能再見你……」

  我無法完全醒來,但能清晰的感應到,她這一次出現,和以往完全不同。這一次,她的音容,她的語氣,都帶著一種生離死別的哀傷。

  「子辛,去吧,這個世間翻天覆地,我依然懂你。」她輕輕收回手,最後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淚如雨下:「我知道,你和過去不同了,這一見,將是訣別…….子辛,不怨你,不怪你,只求你,以後偶爾……只是偶爾,還會想起我……」

  她很不捨,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命從軀體裡硬生生趕走一樣。她哭著,慢慢俯身,摸了摸我的臉,猛然一閉眼睛,調頭就走。聽著她的話,我知道這一次分別,似乎永遠再沒有相見的時候。我心如刀割,卻一動都不能動,渾身上下像是灌了鉛一樣。她的身影再沒有回頭,從眼前走遠,一直到完全隱沒在無窮無盡的夜色裡。

  我像是陷在一場噩夢中,不斷的扭動身體使勁的掙扎,她走了,走的看不到了,我追不上。我沒有再睡過去,就在這種折磨般的痛楚間掙扎了很久。懵懵懂懂中,感覺有人不斷拍我的臉,還在喊我的名字,受到外力的干擾,清醒來的很突然,一下子就掙脫了出來。

  眼前金大少和老蔫巴他們的臉龐,我立即站起身,這條延伸向遠方的小路空曠了,我看不到靈靈的影子,手裡仍然握著那匹小陶馬。此刻回想夢境中的情景,她身上的淡淡憂傷也同時感染了我。

  訣別,這真的會是一次訣別?從今以後,我再見不到她了?

  握著小陶馬,我百感交集。一直在苦苦的尋找這匹青馬,如今它已經到了我手裡,然而得到青馬的時候,我彷彿又失去了很多很多。這個,或許就是爺爺曾經對我說過的「捨得」。人的一輩子,都在這兩個字之間徘徊。得到了什麼的同時,必然也會失去什麼。

  我總有種說不出的傷感,但是找到了這匹馬,通往自然天宮的路彷彿也清晰了一些。我把心裡的雜念全都埋下去,這條大河的安危,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小馬駒兒,咱倆交流交流。」雷真人恬著大臉湊到我跟前,伸手摸著小陶馬:「朝天宮的路怎麼走?」

  雷真人已經給小陶馬留下了惡劣的印象,他滿臉笑的和菊花一樣,但是小陶馬沒有任何反應。我們一邊走一邊商量,走到河邊的船隻附近時,那股淡淡的草木煙氣的味道好像還隱約在飄蕩,小陶馬一嗅這種味道,就好像精神了很多,身子兩側的羽毛印記在微微發光。我心裡動了動,把雷真人趕到一旁,然後掏出一小塊「果馬腹」,在小陶馬面前晃了晃。

  很顯然,這匹青馬能夠就範,絕對是靈靈交代過什麼,要它指引我們前往自然天宮的路。雷真人一走,小陶馬立即有了反應,果馬腹的煙氣在繚繞,馬身上隱約顯出了兩個字跡。我不認識,拿給老蔫巴看了看。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有空看看書認認字,不要總跟女人糾纏不清,俺長在林子裡,以前也不認字,都是自學成才的。」老蔫巴看看小陶馬身上的字,道:「渾侖。」

  「渾侖?」我意識到小陶馬提示了線索,但是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過去有沒有聽過這個詞。這是個地名?或者是個代號?

  「讓俺想想。」老蔫巴蹲在地上縮著頭苦苦思索,過了老半天,他猛然一拍大腿,道:「以前吧,俺跟一個進山打獵的老獵戶嘮嗑著,說的都是些老事,他說過,崑崙山在老早以前,不叫崑崙,就叫渾侖。」

  老蔫巴一說,線索立即清晰了,小陶馬果然指引出了一條明路。傳說中的自然天宮,就在遙遠的崑崙。那是一片被神化了很多年的山脈,爺爺說過,崑崙是天下龍脈的起源,是上古眾神的居所。玄黃祖鳥比軒轅黃帝所處的年代更久遠,它的天宮,在崑崙。

  心裡一陣控制不住的欣喜,然而轉念再一想,茫茫的崑崙,它有多大?自然天宮隱沒在崑崙之中,該怎麼去找?不過目光轉到手裡的小陶馬身上,就覺得踏實了一些,它肯說出崑崙,就必然還會指引更明確的路線,只要帶著小陶馬,一路走下去就是了。

  情況那麼緊急,一刻都不能等。我馬上做了安排,路很遠,而且不知道中間會有什麼波折。當年玄黃祖鳥的座駕從自然天宮來到大河灘,是從天際而來,而我要一步一步靠雙腳走過去。雷真人一聽要去自然天宮,哈喇子掉下來半尺長,但是這貨絕對不能帶,不然肯定要壞事。我想了想,別的人都不行,老蔫巴最合適了,遇事跑的快,跟那些精精怪怪的東西又聊的來。

  做好打算,立即開始著手準備。這條路可能是一條比去聖域更遠的路,我們帶了很多東西,那年頭的交通還落後,到青海之後,就沒有可以依靠的交通工具了。一路無話,我和老蔫巴在西寧這邊先落腳,已經找人打聽過了,離這裡最近的路,是從西寧到格爾木。

  「咱們倆咋整?」老蔫巴道:「到了那個格什麼木,還有三百多里不通車的地段,才到山口,咱倆走過去?」

  「先到了再說吧。」我想想,那段路在當時的確很荒,除了靠兩條腿趕路,可能就沒別的辦法。

  結果真的和我們想的一樣,我們趕到格爾木之後,只能步行朝南三百多里地,然後接近山口,好在平時習慣了奔波,這段路咬咬牙也就過去了,最多浪費點時間。我和老蔫巴一邊說著話一邊趕路,走了可能有十多里地,遠遠的傳來一陣車子的轟鳴聲,塵土隨著車輪飛揚,在空曠的野地裡翻翻滾滾。我扭頭看了看,心裡頓時一緊,那是一輛之前見過的平頭卡車,老刀子手下的人有什麼大的行動,需要運輸裝備和人員時,一般都動用這種車子。

  「真狠!從河灘跟到這兒來了!」老蔫巴也認識這樣的車子,但是車子離我們有段距離,看不清楚車上到底是什麼人,又有多少人。腦子裡立即產生了先跑了再說的念頭,然而這地方太空曠了,一眼好像就能望到天際,我和老蔫巴就是兩團很明顯的目標,根本跑不脫。

  我們兩個馬上開始加速,但是人的腿再快,總快不過汽車輪子。前後沒一會兒的功夫,那輛車風馳電掣般的從後面追上來,飛揚起來的塵土隨即把我和老蔫巴給淹沒了,嗆的喘不過氣。我的拳頭立即捏緊,準備迎敵。不過瀰漫的塵土起伏之中,我看到這輛車子好像只坐著司機一個人。

  匡當……

  車門一打開,從上面跳下一個人,在塵煙裡咳嗽了兩聲,揉著眼睛衝我們道:「跑那麼快,要去哪兒?」

  這人的嗓門很洪亮,是個非常陌生的人。對方只有一個,我心裡就安穩了,回頭看看,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壯實漢子,臉上一層密密麻麻的胡茬,身上裹了件髒兮兮的軍大衣。我停下腳步,當年歲數小,又是從大河灘出來的,滿身脫不掉的土氣,這樣跟對方交談,那漢子絲毫沒起疑心。我告訴他,我們是河灘人,趁著現在家裡不忙,帶著老人出來到處走走玩玩。

  「我爺爺早聽人說崑崙山了,不得閒,從來沒來過,念叨好些年。」我指著老蔫巴,對那漢子道:「年歲大了,再不出來,就走不動了。」

  「好小子,有孝心。」那漢子自來熟,咧嘴笑笑,道:「順路,上車吧,拉你們一程。」

  我年紀小,老蔫巴又是那種厚道人,漢子樂意幫我們,招呼兩個人上了車。路上聊了聊,漢子叫王前進,是新疆那邊一個農墾師的,到青海這邊辦事,也是趁機會溜到格爾木來看看崑崙山口。

  「老是聽人說,一次沒來過,這回咱也開開眼界。」王前進邊開車邊跟我們說話,地荒車快,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轉眼到了晚上八九點鐘,王前進道:「再開一段,咱們就停車,車裡將就一宿,明兒個保管能到的。」

  周圍一片漆黑,只有車子的車燈在閃爍,就在王前進尋找合適的停車地點時,我看見車窗外的黑暗中,有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晃晃悠悠,一個裹著破皮襖的老漢拿著鞭子,漠然轉頭看了我一眼。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