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舊事
黎慶忠是村子裡典型的盲流子,盲流子是東北話,其實就是混子,不務正業,游手好閒,每天這個村子裡晃晃,那個村子裡溜溜。不僅如此,他還是個火爆脾氣,貪杯嗜酒。
不過正因為他生在這樣的家庭,而且也從來不禍害窮人,也不算惹人厭煩,家裡的銀糧也足夠養活他兩輩子,也就沒人對他苛刻了,相反,還討到了一房賢惠的媳婦兒。
黎慶忠很受村兒裡孩子們的歡迎。一直都是孩子王,雖然快三十多歲了,可是如果說家裡還有什麼能讓他肯花費一天的時間和精力的,那就只有孩子。
這並非是他多有愛心,只是他有大把的時間給孩子們講故事,每次去城裡回來也都會給孩子帶些糖果和零食。家裡的孩子都喜歡他。整天最粘他的就是黎瞳了。
相比自己父親黎延安的嚴肅和沉默,黎瞳更喜歡二叔,二叔叫起來是「叔」,其實就好像大哥哥一樣總能給自己帶來很多新奇的故事和好吃的零食。
七月份,正是稻米和苞米生長最旺盛的時節,黎慶忠去了一趟城裡,大半夜才回來。第二天早上,就開始莫名的高燒不醒,連著折騰了一天一夜才睡過去,當時黎瞳也去看了二叔,二叔頭昏腦脹,而且口中說著一些什麼「借火點煙」一類的囫圇話。
直到第三天,二叔才清醒了過來,可是卻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二叔不再是那個豪爽又火爆的二叔了,他變得就像個普通的莊稼漢子,用二嬸的話說:
「以前的他在家絕對呆不住一個晌午的時候兒,可是現在,在家一坐坐一天,竟然還學會抽煙了。」
在那個時代沒有人懂得什麼是所謂的心理問題,大家都各自為了生活勞碌奔波著,自然沒有誰會多麼在乎二叔的變化,甚至很多村兒裡的鄉親都覺得二叔改邪歸正了。
那時候的農村講究的就是個本份、老實!而二叔的變化沒有讓家裡人察覺到什麼,反而覺得這是件好事,唯一最先覺出不對勁的,就只有黎延安!
黎延安在家中是老大,他也的確有當大哥的樣子。自從老爺子過世以後,他就成了家裡的頂樑柱。他平時不太愛說話,也不會講故事,為人總是有些別於常人的嚴肅,不過這並不影響黎延安敏銳的洞察力。用黎瞳爺爺生前的話說,黎延安是家裡最能拿得起事兒的人。
從黎慶忠癡傻的那天開始,黎延安似乎就察覺了黎瞳的不對勁,當他看到黎瞳站在黎慶忠床前白了一張小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時,似乎就更確定了。
在第四天的時候,終於,黎延安抽著手中的旱煙,讓黎瞳跟他進屋一趟。
其實黎瞳是很懼怕他父親的,從小他對父親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或者是因為父親的嚴肅,也或者是因為父親的洞察力。
黎延安在桌角上磕了磕手裡的煙桿子,塞了點煙葉,重新點上了火。看著緊張又侷促的女兒,拍了拍身邊的炕沿。
「伢子,坐下!不要總是畏畏縮縮的模樣,沒出息!」
黎瞳定了定神,坐在了黎延安的身邊。
「伢子,你告訴我,關於你二叔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點啥?」黎延安也不含糊,一雙眼睛直盯著女兒,語氣也是慣有的嚴肅。
黎瞳見父親問起,登時白了一張小臉,黎延安看到自己女兒的樣子,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眉毛一立,眼睛一瞪,黎瞳頓時害怕了,這才恍惚的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二叔進城的日子,總是她最期盼的,因為每次二叔進城回來肯定不會忘記給家裡這些小輩分的孩子們帶些糖果零食。於是黎瞳沒等到二叔回來就堅決不去睡覺,後來更是瞞著家人偷偷跑去橋洞子接二叔。
那時候的人們幾乎都是靠著農耕生活的,黎瞳走在漆黑的土路上,兩邊都是苞米地,倒影著陰森森的林立的影子。
慘白的月光並不能完全照亮眼前的路,可是他還是強忍著害怕,去橋洞子邊上等二叔。那個時代,零食和新奇的故事對於孩子的誘惑力可想而知。
當時雖然是夏天,但是東北的日夜溫差是很大的,冷風打在黎瞳的身上,只感覺皮膚一陣陣的戰慄。她站在橋洞子這邊不住的向對面張望,想要走過橋洞子去接二叔,可是看著黑洞洞的橋洞口,就好像一個擇人而噬的野獸。不知道為什麼,年少的黎瞳總覺得那陰森森的橋洞裡面有什麼東西正在盯著自己,彷彿自己只要踏進去,就再也無法走出來。
天上的雲慢慢的遮住了月亮,慘白的顏色也彷彿被墨水浸染一般,恢復了漆黑的死寂,周圍的蟬鳴聲也跟著停止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黎瞳隱約能聽見自己的喘氣聲,她不自覺的抱緊了雙臂,緊張的注視著周圍,一些奇怪的故事和傳說在她腦海裡如潮湧一般的出現。
她有些後悔自己就這麼一個人跑出來了,回頭看了看漆黑的來路,他是絕對沒有勇氣回去的。
就在這個時候,橋洞子裡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黎瞳心中一陣歡喜,連對黑夜的恐懼也減輕了許多。黎瞳認的那個身形,不是二叔還能是誰?
就在他想要大喊二叔的時候,突然,那個黑色的人影站住了,然後頭部突兀的轉向旁邊,被雲遮住的月亮也緩緩露出了一個角。
緊接著,古怪的一幕出現了,藉著微弱的光芒,黎瞳看到二叔伸出兩隻手在身上摸索著,半晌,又對著空無一物的身邊說著什麼,由於距離的關係,他聽那邊二叔的聲音恍恍惚惚,又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呢喃。
她努力的去看,可還是沒有發現那裡有什麼人,就好像二叔一個人喝多了酒,這樣的行為在模糊卻又慘白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的詭異。
她踮著腳,用力的去看著二叔的另一側,許久仍舊是一無所獲,突然,橋洞子裡面傳來二叔的喝罵聲,二叔罵了一會兒,對著地上呸了一聲,這才向黎瞳的方向走來。
當二叔快要走出橋洞的時候,慘白的月光再次撒滿了大地,同樣,黎瞳的臉卻也如同月光一樣泛著慘白,他甚至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噗通、噗通劇烈的跳動。
「伢子,這麼黑的天,你咋來了?」二叔的聲音將黎瞳神遊的情緒拉了回來,幾乎是同時,他就被二叔身上的酒氣熏得直皺眉,不過他也沒有心思計較這個了,連忙問道:
「二叔,剛才你在裡面咋了?」
二叔罵罵咧咧的告訴他,橋洞子下面有一個男人問他借火,他翻了翻身上,沒找到,就跟那人說沒有,沒想到那個人依舊重複著跟他借火。
二叔本來喝多了酒就不耐煩,平時他的脾氣也不是很好的,於是就讓那人滾開,可是那個人卻不依不饒的依舊問他借火。
於是二叔就怒了,狠狠的罵了他一頓。可那個人好像也喝多了酒,沒有反駁,也沒有反抗。
黎瞳捏緊了拳頭,緊張又害怕的問二叔,是不是同村裡的人。二叔搖搖頭,然後突然站住了,使勁的晃了晃腦袋,彷彿用力思考著什麼似的說道:
「不知道,沒有印象,或者說,那個人長什麼樣我都沒看清楚,我好像看到他的長相了,又好像沒看到。這感覺……真他媽的怪。」
說完,二叔也不理會渾身發冷的黎瞳,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家裡走去。而黎瞳聽完卻是連要零食的心思也沒有了,因為就在剛才月光灑落下來的時候,他終於看清楚了剛才二叔正對著的那個位置,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
是的,什麼也沒有,沒有人,連野貓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空氣和偶爾刮過橋洞子發出嗚嗚聲音的夜風。
說完了這一切,黎瞳本以為父親會因為她大半夜偷跑出去接二叔的事情罵他,可是黎延安聽完了他的話,卻是再也坐不住了,猛的站起身,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一把抓住了黎瞳的胳膊,手腕的力氣抓的她生疼,卻因為看到父親的樣子,愣是沒有叫出來。
「伢子,你說……那天晚上你二叔跟身邊的空氣說話?而且,他還說有個人跟他借火?」
黎瞳忍著疼,用力的點頭,示意自己沒有說謊,因為胳膊上的疼痛,臉色也變得有些漲紅。黎延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抓疼了女兒,連忙鬆了手,猛吸了一口煙。
黎瞳當時是真的慌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父親,在她的印象裡,父親一直都是處事不驚的性子,可是今天明顯不對勁。
「二叔還說,那個人穿著藍色的上衣,頭上帶著一頂氈帽。」黎瞳補充道。
聽了女兒的話,黎延安臉色更難看了,他愣了半天,這才站起身,拍了拍黎瞳的肩膀說道:
「這件事情暫時不要和別人提起,我出去一趟,大約明天回來。」說完,黎延安也不管黎瞳錯愕的表情,急匆匆的向門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