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半括心道不好,這裡必須派人看守,否則鬼子從這裡上來的話,他們很可能面臨前後夾擊的情況。
趙半括快步回到基地,路上想著接下來的作戰部署,進門後就看到王思耄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個子彈箱,正低頭撬著木板。隨著木板的起開,狹長的子彈整齊地露了出來,一看就是狙擊步槍的子彈,趙半括不由得咦了一聲,心裡一動。
他把王思耄招呼了進去,和阮靈、老J圍在一起,先把側面山道的情況大概說了一下。王思耄一下就道:「隊長,你從上往下看到的日本人,離你的距離有多遠?」
四眼的話一下就問到了關鍵,趙半括點頭說道:「大概三千米。那條道很窄,用上狙擊槍應該能壓制住一段時間,到時候那裡我來守。」
阮靈看了趙半括一眼,說道:「太危險了,我和你一起去。」
趙半括搖搖頭,站起身:「你和四眼、老J一起守住門,我頂得住。」說完往裡走去,打算把鬼子的幾把九九狙擊步槍全都扛出來。
在那個位置利用狙擊槍攔截鬼子是沒有問題的,在這種長視距範圍裡,架上狙擊步槍,可以很容易點掉那些攀爬雪坡的鬼子。這樣的威懾力將使得鬼子很難抱團衝鋒,雪地裡行進速度快不起來,對趙半括而言那段距離就是最有利的緩衝。而且日軍既然要分散攻擊,那麼只要守好那裡,正面大門的壓力就會減輕很多。但問題是,方案成立的前提,是這個狙擊手一定要很強,這種局勢下別說要以一當十,以一當百都不夠。這樣素質的狙擊能力趙半括自問是達不到的,他是槍械師,雖然能操作大部分武器,但狙擊槍根本不是他的強項。一個優秀的狙擊手一定經過了許多嚴苛訓練,但這種時刻,趙半括知道,自己作為隊長,不管行不行,必須硬著頭皮頂上去。
而他剛剛走了一步,胳膊被一把扯住了。回頭一看,是王思耄。
趙半括眉頭一挑,疑惑地看著他,王思耄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那裡還是我來。」說完快步走到臨時堆放武器的地方,挑出狙擊槍走了回來。
趙半括有些不相信地看著王思耄,但他現在就在他面前,熟練地把九九狙擊槍的槍栓依次拉出來拆開,然後又迅速裝上子彈推回去,動作熟練得要命。一瞬間趙半括的感覺非常奇怪,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忽然間變成了猛人,他一下有些接受不了,盯著王思耄說不出話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到底真正的王思耄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王思耄把所有狙擊槍都背到了自己身上,好像是看到趙半括的神色太怪異,衝他笑了笑,說道:「放心吧,以前的狙擊槍射擊賽,我得過幾次第一。」然後往前走兩步站在小刀子和土匪的屍體前,看了一會兒轉身要走。
趙半括伸手哎了一聲,想說什麼但不知道說什麼好。王思耄扭頭看見趙半括發愣,好像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突然問道:「隊長,你當兵打仗是為什麼?」
趙半括沒想到王思耄會問這個,下意識回答道:「報仇,我娘被鬼子的飛機炸死了。」
王思耄點了點頭,看向了刀子,淡淡地道:「跟刀子一樣。家仇國恨,這理由我想咱們都差不多。」趙半括正點頭感慨,王思耄卻話題一轉,忽然說了句:「隊長,你不是個適合當官的人。」
趙半括聽了就笑:「難得聽你小子說這個。我不適合,難道你適合?」
話雖然是調侃,但說完他心裡忽然一動,好像隱隱猜到為什麼王思耄那麼低調。在軍隊裡,槍法好,身體棒,身手矯健,被很多人認為是晉陞的前提條件。但是,其實像土匪和老吊,即使能打敢沖,但是性格都有各自的問題,通常都是好容易升一級又被降下來,也就是兵油子的命。
看來王思耄很聰明,雖然他的軍事素質也很強,但他清醒地認識到這只是他最不值一提的能力,要在軍隊裡混得好,光炫耀這些反而可能起到相反作用。你很能打不假,那你就去最危險的地方好了。
趙半括不知道自己猜得對不對。但他清楚,王思耄是一個有想法的人,趙半括也知道,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現在王思耄因為形勢的原因,已經沒有那麼多的顧慮。這種感覺很微妙,趙半括心裡升起個念頭:每個人追求的東西各不一樣,要不是戰爭,他和王思耄這種人應該不會有這樣的交集吧。
還想再說什麼,王思耄卻轉過頭,朗聲說了句:「放心吧!」聲音不大,卻少見地充滿自信和豪氣。趙半括三人看著他出門,往一邊的山道爬了過去,瘦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雪坡後。
戰鬥在王思耄的一聲槍響中開始。趙半括遠遠地聽到,對面雪坡下的日本人明顯起了一陣騷動,一瞬間人聲雜亂地響了起來,接著子彈呼嘯,但居然是沖趙半括他們這邊打過來的,很顯然鬼子並不清楚他們被誰攻擊了。
更多的鬼子現了身,進攻又開始了。第二聲狙擊槍的槍響緊跟而至,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鬼子應聲倒地,趙半括遠遠看著,暗叫了聲好。
隨後的戰況和他們事先預料的一樣,狙擊,攻擊,類似雙保險的射擊,讓鬼子幾乎佔不到一點便宜。通往雪坡的窄道上,打前的鬼子一個個倒下,後續的鬼子漸漸不敢輕易進攻。隨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靠著王思耄那幾把狙擊槍和他們的輕機槍,鬼子一直沒能組織起大型衝鋒,每次剛過來幾個人,不是被狙擊槍幹掉,就被輕機槍掃死。這讓鬼子士氣大減,最後甚至連衝鋒都沒有了,雙方忽然進入了對峙狀態。
趙半括三個人都是驚喜有加,他們完全沒想到狙擊的效果會這麼好,看著對面雪坡上滿地的鬼子屍體,他開始覺得王思耄一個人就可以守住那一片雪坡。
雖然鬼子沒再露頭,但他們還是三不五時放個冷槍,以致趙半括他們根本不能放鬆戒備,依然死守在門口,每次都是剛有點迷糊就猛然清醒過來。王思耄那裡好像也遭遇了一樣的狀況。
就這麼挨了一天,敵人還是沒有大規模進攻,對著陽光,趙半括忽然恍惚了一下,覺得好像鬼子的節奏沒有那麼犀利了,難道他們沒什麼人和武器了?又迅速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自己這邊的彈藥還算充足,如果鬼子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下去,也許他們能夠撐下去,能夠等到美軍的救援。這麼想想,趙半括心裡稍微鬆了松。
但是,中午的時候,停歇很久的狙擊槍槍響再次響起,趙半括瞬時望去,看見一個鬼子猛然直著身子往後倒去,同時,雪坡後響起了一陣輕機槍的聲音,趙半括心裡一凜,立即知道,王思耄的位置暴露了。
趙半括擔心地轉頭看山上,果然看到在王思耄隱蔽的位置附近,暴起了一陣陣的雪浪,阮靈隨即叫道:「鬼子又來了。小心!」對面的山頭在輕機槍的朝上掃射後,突然擁出了數量眾多的鬼子,吼叫著向他們衝了過來,子彈瘋狂亂飛。趙半括迅速操起輕機槍對敵,再沒時間顧及王思耄。
戰鬥在這一瞬間升到極致,鬼子這次的人數顯然比前幾次多了幾倍,明顯是想利用人數的優勢衝破狙擊槍和輕機槍的雙重防線,而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趙半括這邊已經有點應對不及。
攻擊,防守,激烈的戰況一直重複著,守在大門位置的三個人完全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生命,忘記了感覺,只剩下扣動扳機的動作。鬼子的身體在掃射下戰慄,碎肉飛濺在手榴彈的火光中,基地的正面已經是另一個地獄。
這場進攻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可能是因為他們太難啃,鬼子又一次停火撤退。趙半括的虎口已經裂了,整隻手幾乎失去了知覺,他看著滿地的屍體,迷糊了一下,難道這就打退了?他想笑,卻發現嗓子幹得冒火,於是撐起胳膊,想拿起水壺想喝口水,但手一動居然沒抬起來,又緩了一陣才喝上了水。喝到一半,他想起王思耄在雪山上已經堅持了一天一夜,剛才又被鬼子的輕機槍掃射,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他得抓緊時間上去看看。一抹嘴他就起身,踉蹌著往制高點跑去。
他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鬼子的屍體往上跑,雪坡到處都染成了紅色,偶爾還能看到零碎的肉塊散落在地。他喊著王思耄的名字,抬頭往上看,陽光映在雪上,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把手放在額頭上遮擋光亮,等了一會兒才看到王思耄伏在狙擊槍的槍架上,好像睡著了。趙半括心裡一震,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了上來,他疾步衝了上去。
等他衝到跟前,一眼看到王思耄的臉被凍青了,伏在那裡一動不動。趙半括的心提了起來,下意識伸手去碰,立刻發覺入手冷得要命,人已經硬了。趙半括再也承受不住,慢慢跪了下去,他看到王思耄的眼鏡和顴骨黏到了一起,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手指扣在扳機位置上,四面落了好幾層彈殼。趙半括再往上一看,王思耄的胸膛被血洇了一大片,已經結了冰。看來這就是他送命的原因,但是趙半括清楚,那些傷口不是致命傷,不是剛才才造成的,如果及時處理的話,也許…… 他的喉嚨裡發出一陣野獸般的低吼,他看著王思耄,心揪成了一團,在強烈的刺激下,他只能使勁捶著地上的雪,直到手上終於傳來了痛感。
趙半括終於慢慢站了起來,深深地看了王思耄一眼,蹣跚地往基地走去。
他其實很想把四眼和刀子、土匪放到一起,然而在目前的形勢下,鬼子還是蠢蠢欲動,下一次攻擊隨時可能到來,如果他把四眼背下去,目標將變得很大,他不能輕易冒險。
如果可以, 他會回來。
老J知道王思耄犧牲後愣了很久,最後終於說出一句:「趙,看來,咱們是等不到援兵了。」
趙半括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這個結果他早在心裡過了幾百遍,只不過不願意主動去說。老J歎了口氣,道:「日本人再進攻的話,我就把樣彈啟動,他們絕對別想拿走!」
趙半括苦笑,看向阮靈,問道:「你怕嗎?」
阮靈沒回答,轉頭看著小刀子和土匪,幽幽地說了句:「老草包,土匪, 還有小刀子和四眼,他們怕嗎?」
趙半括沒法回答,阮靈的眼裡隨之流出淚水,跟著重重地握住了趙半括的手,老J的手也握了上來,那一刻,三個人都下了某種決定,對望的眼神裡只剩下一抹看透生死的凝重。
鬼子的攻擊在十幾分鐘後開始了,這次就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趙半括咬牙分發最後的彈藥,發現子彈只夠維持四分鐘左右,但仗還是要打,阮靈和老J拿走各自的彈藥,在掩體前架起槍準備最後的戰鬥。
鬼子從坡道處轉了上來,三挺輕機槍不停地吐著火舌,在交互的瘋狂射擊中,鬼子一個個倒了下去,趙半括身上也掛了彩,他的左肩被咬到了,但還是不管不顧繼續扣動扳機。
猛然間,幾個鬼子弓著身快速地衝了過來,看樣子是什麼衝鋒小隊。趙半括心頭湧上一陣恨意,嘴上罵道:「小日本去死吧!」左手用力拿出手榴彈,咬開拉環朝他們扔了過去。
砰的一聲,炸彈在六十米遠的地方轟然炸開,鬼子頓時倒下三個,但還有兩個繼續衝上來。趙半括殺紅了眼,槍口一掉打了過去,同時鬼子也拿著三八大蓋和他對射,連打幾槍後,阮靈叫道:「後邊鬼子來了!他們交給我!」
趙半括偷空看了一眼,果然鬼子黑壓壓地擁了上來,看來雪崩已經完全被他們處理了。他對阮靈說了聲好,矮下身子躲到掩體裡,拿出最後四顆手榴彈,拉開拉環集體扣到手上,猛地站起來往遠處扔了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鬼子倒了一片,但趙半括絕望地發現,鬼子竟然越來越多,又打了幾槍,彈夾就空了,再往腳邊看,自己的彈箱也空了。
隨後卡嗒一聲空響,老J懊惱地罵了一聲,趙半括馬上衝他看去,發現他也已經一發子彈也沒有了。老J的肩膀垮了下來,站起身,對趙半括和還在反擊的阮靈說道:「沒有希望了,我去啟動樣彈,我們,天堂見了。」
趙半括渾身一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升騰起來,不是絕望,不是灰心,也不是解脫,他咬咬牙,拿出貼身的彈夾裝上,死命地扣動著扳機,心說打到最後一發算逑。老J衝他豎了豎大拇指,轉身往裡走去。
鬼子越來越近,但是他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阮靈突然伸過手,放在趙半括手上,兩人對視一眼,握槍的手還在掃射著,但內心做好了感受爆炸的準備。子彈呼嘯著打過來,擦過趙半括的頭頂,這時一陣巨響傳來,趙半括心裡一震,輕輕說道:「再見。」閉上了眼睛。
但是預想中的炸響並沒有出現,甚至連槍聲都停止了,趙半括又等了等,還是沒有動靜,剛才的巨響卻越逼越近,不知道哪裡來的大風打到了臉上。
趙半括心裡疑惑起來,猛地睜開眼睛,迎頭感覺一大片黑影壓了下來,他下意識抬頭,看到雲層裡現出了一大片三角形的黑點。
阮靈驚叫起來:「飛機?」
黑點附近的天空瞬間綻開一朵朵花瓣一樣的物體,就像一片片飄揚的蒲公英,在基地門前的山坡地上降落下來。
趙半括不敢相信地看著那些黑色「花瓣」,身後突然傳來老J的叫聲:「空降兵!趙,援兵到了!」
這種高山, 美國人也敢往下扔空降兵,他們真是瘋了。
但趙半括已經沒空思考,因為瘋狂的攻防戰鬥在幾秒的停頓後,又突然重新開始了。
然而這時候生還的希望升騰起來,他們把最後的彈藥送到了鬼子身上,那些數量眾多的空降兵還在半空,就往鬼子的位置扔去了炸彈,爆炸配合著衝鋒鎗和手雷的攻擊,鬼子兵一下在天空和地面的雙重打擊下亂了陣腳。
陸續落下的空降兵逐漸聚集到了趙半括這一邊,防守的一方人數陡增,戰線往鬼子那面壓過去,局面一下扭轉過來。
鬼子被徹底打蒙了,他們的還擊越減越弱,不到一刻鐘,山坡下再也沒有了站著的黃色人影。
戰線已經被拉遠,降落在半山腰的傘兵已經控制了局勢,他們一路掃蕩過去,鬼子幾乎沒有了還手的能力。
趙半括攙扶著阮靈,看著戰場上的滿目瘡痍,由死到生的感觸,讓他心裡生出萬千感慨。他俯身喘著氣,抬頭看見天空中又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黑影,跟著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狂風大起,無數的亂雪被刮了起來。很快,一架奇怪的金屬機器帶著一股旋風,慢慢降落到地面上。
金屬機器旋轉著扇葉,從裡面跳下一名美國上尉,走到老J面前對他點了點頭,嘰裡咕嚕說了句什麼,然後開始指揮其他空降兵進入基地裡。
趙半括詫異起來,隨即也跟了進去,進去後發現空降兵們瘋狂破壞著基地內部,一切東西都被砸爛,並且在各處安裝著炸彈。他心裡一動,想起了土匪和小刀子的屍體,馬上跑了過去,試圖阻攔,但是那些毛子不聽他的,還是用噴火器到處亂燒。
趙半括沒辦法, 想去找老J跟美國人說說,轉眼又看到樣彈被抬了出來,裝在一個密封的大鐵箱裡,然後一路抬了出去。
他跑出去找老J,老J也走了進來,兩個人在門口相遇,趙半括急切地說出要求後,老J卻搖搖頭,說道:「對不起。」趙半括的心沉了下去,再回頭一看,土匪和刀子的屍體已經在大火中燒了起來,他不由自主踉蹌了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他現在已經知道,寄望於老J對空降兵下命令,去把老草包和四眼弄出來,已經不可能了。老J慢慢走了出去,趙半括也一步一挪蹭了出去,就看到樣彈正被抬進奇怪的機器裡。一邊的老J被那個上尉請到了直升飛機上,然後對他們招了招手。
趙半括以為讓他們過去報告任務情況,就拉過身邊的阮靈,說道:「走吧。」
阮靈對他點點頭,微笑著和他並肩向飛機走去。陽光灑到了身上,到這時候,趙半括才真正放鬆下來,槍聲已經逐漸平息,他想起了那片蒲公英地,想起了廖國仁,想起了大牛和古斯卡他們,想起了蘭姆伽和家鄉,任務終於完成了,等他和上尉交接後,一切就結束了。
他走到上尉跟前,腳跟一併敬了個禮,匯報道:「報告長官!我是新一軍三十八師上尉趙半括,本次任務完成,倖存戰鬥人員一人!請指示!」
老J站在上尉身邊,拍了拍趙半括的肩膀,說道:「趙,對不起。」轉身走進機艙,隨即艙門關閉,飛機緩緩地騰空離去。
幾乎是同時,一陣衝鋒鎗的槍聲響起,正覺得聲音離得很近,趙半括感到自己猛地一顫,就往前飛了出去,倒地的那一刻,他看到美國上尉默默地轉身走開。
他倒在了地上,一切都變得非常緩慢,阮靈也緩緩倒在了他身邊。趙半括感到意識逐漸遠去。
槍聲又響了起來, 巨大的震顫中,世界在趙半括眼裡凝成了一片血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