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路都是工程兵臨時開出來的,一路上到處可見臨時架設的橋和鋸斷的樹木,不過這種臨時的山路,依然和真正的路有巨大的差距。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沿著山坳走,很多地方,都只是開出一道樹木間可以通過的「空隙」而已,一路上的顛簸和曲折,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
在車上的時候,我們還曾經試圖推算出我們所在的位置和要去的地方,根據來之前聽到的消息,七二三工程部應該在大興安嶺地區,但是一路過來又感覺不是很像。有去過大興安嶺的人告訴我們,這裡連綿的原始森林和其他地方並無差別,但是顯然地勢地貌並不相同,氣溫也沒有大興安嶺冷得那麼霸道,說起來,倒有可能是內蒙古狼山一帶。而現在,顯然是要把我們帶入森林深處。
這些當然都只是推測,其實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當時那一片區域到底是哪裡,按照老貓後來的說法,他說那一片山區的廣闊程度,讓他感覺我們甚至有可能已經過了中蒙邊境,是在蒙古的境內。
這一路走得極其艱苦,因為車是跟著山坳的走向走,而山坳是隨著山脈走,車在山裡繞來繞去,我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坐到哪裡是哪裡。車又開得極其慢,中途不時地拋錨,車輪還經常陷在森林下的黑色落葉土裡。我記不得有多少次在瞌睡中被喚起來推車了,最後到達目的地,已經是四天五夜之後。
我現在還記憶猶新。出現在筋疲力盡的我們眼前的目的地,是一處山谷,這裡應該已經是原始叢林的核心區域,但我們卻在這裡的草叢裡,看到了大片已經生了鐵銹並且爬滿了草籐的鐵絲網,眼尖的還看到,那些綁鐵絲網的木頭樁子上,塗著幾乎剝落殆盡的日本文字。
在那個年代大家對於這種場景都不陌生。這裡是東三省,日本建立偽滿之後,在這片土地上偷偷幹了不少事情,我們搞勘探的時候也經常在山裡看到被日本人廢棄的秘密掩體和建築,大部分在他們撤離的時候被澆上汽油整個兒焚燬了。有些建築裡的設施都很古怪,我在東北曾經看到過一座三層樓,裡面的房間都只有半人高,沒有樓梯,上下靠一根鎖鏈,根本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
穿過鐵絲網,樹木之後出現了很多破敗的木製簡易屋,上面爬滿了幾層草蔓,屋頂都被樹葉壓塌了,看樣子廢棄了沒四十年也有三十年了。在簡易屋的一邊,有我們解放軍的卡車和十幾個軍用帳篷,幾個工程兵看到卡車過來,都走到跟前幫我們接行李下車。
我們在這裡又看到了榮愛國,但是他沒跟我們打招呼,只是遠遠站著看我們,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肅。
後來想想,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事實上,他到底是不是叫榮愛國,我也不能肯定。這個事件結束後,因為工作關係,大部分人我在後來都不止一次見到,唯獨這個人,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當時也問過很多工程兵部隊的老軍官,其實不乏一些人脈相當廣、待過很多連隊的政委,但他們都告訴我不知道這個人。所以我後來想想,這個榮愛國的身份並不簡單,肯定不是普通的工程系統裡的人,當然,這是後話,和這個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下了車之後,我們被安頓到了那些簡易木屋裡,那些房子以前是給日本兵住的地方,各種傢俱都很齊全,只是破敗得實在太厲害了,木頭一掰就酥。我們進去的時候,發現屋子已經簡單收拾過了,撒了石灰粉殺蟲子,但幾十年的荒廢是收拾不乾淨的,木頭床板一抖全是不知名的死蟲,木頭非常潮濕,根本沒法睡,我們只能用睡袋睡在地上。
我個人很不喜歡那些簡易木屋,感覺在裡面氣氛很怪,相信和我同年代出生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一站到和日本有關的地方,就會感覺到一種沉重,很難釋懷。無奈當時無法選擇。
收拾完後,有小兵來帶我們去吃飯。
我們幾個混得比較熟的人,都跟著老貓,因為這裡似乎就他最有譜。我看見他下車的時候,看著那些帳篷似笑非笑了很長時間,好像知道了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樣。老貓這個人喜歡玩深沉,我站在他身邊,就感覺比較有安全感。
一個下午無話,傍晚時分,我們被帶到了一個帳篷裡,二十幾個人鬧哄哄地席地而坐,前面是一張幕布,後面是一台幻燈片機器,我們叫做拉洋片機。這擺設一看就知道,這是要給我們開會了。
主持會議的是一個大校,我記得以前應該見過他,但是想不起來是在哪裡。他先是很官方地代表七二三歡迎我們的到來,又對保密措施給我們帶來的不便道歉。當然,臉上是看不到任何一點歉意的。接著也不多說廢話,用一聽就是廊坊人的口音,直接對我們說道:「接下來開會的內容,屬於國家絕密,請大家舉起手跟我一起宣誓,在有生之年,永不透露,包括自己的妻子、父母、戰友以及子女。」
對於發誓我們都習以為常,很多勘探項目都是國家機密,進入項目組都必須宣誓保密,而那個年代對於這種宣誓也是相當看重的,這叫做革命情操,不像現在,發誓可以當飯吃。
當時國家保密條例把秘密分為三個等級:秘密,機密,絕密。一般的勘探項目,比如說大慶油田的勘探,雖然屬於國家機密,但還有照片可以上報紙。國家絕密的勘探項目,我們都沒有遇到過,也不知道這裡面到底有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猜也猜不出來。
大家鄭重其事地發誓,很多人都互相對視,顯然對折磨我們這麼久的懸念的即將解開,有點期待。當然也有很多人不以為然,因為那時候也經常有雷聲大雨點小的事情,很多時候搞得神經兮兮的,搞個國家絕密,最後一看也不過是屁大的事情,只不過牽扯到某些「老人家」的行蹤,或者生活習慣之類的東西。
後來有人總結過,牽扯到民生的,那叫秘密,牽扯到經濟軍事方面利益的,叫做機密,關於「老人家」或者某些無法解釋、顛覆世界觀的,才能叫「絕密」。
什麼年頭都有刺頭,我是看見前面的老貓,宣誓的時候,另一隻手在大腿上畫了個叉,意思是這次宣誓不算。這個有點兒江湖上耍小詭計的意思,而我自己也是不以為然。也是因為家庭出身的關係,我家裡解放前幹的勾當,比違背誓言缺德多了,也沒見得我父親有什麼心理陰影。而且,現在這個時代,我說出來,別人也未必會信。
各懷著各的心思,儀式完成後,大校把燈關了,後面有人開始放幻燈,而幻燈一打起來之後,我就發現自己太沒見識了那幻燈機其實是一架小型的放映機。
那是個新奇的東西,我們平時看的電影屏幕很大,如今有這麼小的,感覺都很好奇,不過我們也只是稍微議論了一下就被大校用手勢壓了下去。接著,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地看到了一段大概二十分鐘長的黑白短片。
我只看了大概十分鐘,就感覺到了一股窒息,知道了這一次這麼嚴肅的保密工作絕對不是虛張聲勢。我們現在在看的影片,是一段絕對不能洩密的《零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