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點半。
楊謀的DV正對準路邊,鏡頭裡有一朵火紅色的花,在荒涼的草堆中,竟紅得如此耀眼。巨大的花瓣上滾動著水珠,象徵某種妖艷的生命力,似乎隨時都會熊熊燃燒起來。
「這是曼珠沙華!」
玉靈蹲坐在花前,輕撫花朵和枝葉,像遠道而來的朝聖者,終於發現了神的微笑。小時候在村寨邊緣,偶爾會看到這種火紅的花,彷彿有種魔力似的吸引著她。
「傳說中的彼岸之花?」
楊謀驚訝地把鏡頭推進,正好把玉靈的纖手也攝了進去。
玉靈轉頭回眸一笑,卻看到成立蒼白的臉,她的笑容也驟然凝固,起身繼續向山間走去。
三人走在山間公路上,也是上午下山的路。兩個鐘頭前,他們在車上遭到狼狗攻擊。楊謀、玉靈、成立三人跳車逃亡,童建國和錢莫爭則留下來「與狼共舞」,第一小組就此分成兩撥。這三個人逃進一條小巷,也不管有沒有狼狗追趕,只顧著拚命往前跑。一口氣穿過幾條馬路,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才發現後面根本沒有狼狗蹤影。
這下他們徹底迷路了,在城市東部邊緣流浪。轉了一個多鐘頭,總算走出了南明城,正好碰到那條進山公路。第一組原計劃就是去山上的水庫,尋找上游的水源地。他們商量後決定,既然已經走到這裡,便繼續完成此前的計劃吧。
於是,三個人共同走上公路,艱難跋涉了一公里多,來到這火紅色的曼珠沙華前。
成立的目光頹喪而嚇人,玉靈始終不敢靠近他,便和楊謀快步走在前面。楊謀關掉了DV電源,他一直在擔心電池問題。進入南明空城後,他給DV換上了備用電池,萬一再用光就徹底完蛋了。
拖在最後的是成立,他仰頭看著兩邊的山勢,彷彿所有岩石都有砸向他,將他埋葬在這遙遠的荒野中。他加快腳步,雙手緊緊捏成拳頭,大口地深呼吸,心跳卻無法正常下來,難道出現了早搏的毛病?
真想跳起來打自己兩巴掌,他現在腦子裡全是妻子的臉。黃宛然依舊美麗動人,但在他眼裡卻變成了美杜莎——頭髮裡藏滿了毒蛇,瞳孔裡爬出蠍子,紅唇張開吐出的是蜘蛛。
成立差點恐俱地叫起來,他摸著自己狂跳的心口,發覺自己仍在山上,楊謀和玉靈走在十幾米前。
是啊,最好不要再看到她!
中午在大本營的樓道裡,黃宛然對成立說出的「離婚」兩個字,像泰森的重拳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他脆弱的心窩。
這兩個字她已憋了許多年,一直保持著表面的平靜。但在這池死水底下,卻隱藏著越來越猛烈的狂風駭浪,直到幾個小時前突然爆發,瞬間將他打入海底葬身魚腹。
「離婚?」
心底再度重複這兩個字,成立感到天空都要坍塌下來了。他很清楚離婚意味什麼,當然他的妻子也非常清楚——意味著將分割一半的個人資產!
如果離婚,他將失去佔有的公司80%股份的一半;還有銀行個人戶頭上的一半;價值一千萬的別墅的一半;限量版凱迪拉克轎車的一半……
還有,女兒的全部。
如果這些「一半」全部變現的話,起碼有五千萬人民幣!以及後半輩子的全部幸福。
就算鬧到法院打官司,由於妻子掌握著他全部「包二奶」的證據,他肯定會被判為離婚過錯方,所有判決都將對他不利。就算明天回國轉移財產,但公司賬戶裡的錢可不能隨便動。他以前有過轉移資產的記錄,一舉一動都受到銀行監控,萬一被認定為洗錢就完蛋了。
成立腦袋恍惚之間,人已來到半山腰上,公路盡頭是幾棟建築,還有橫斷峽谷的大壩,一池碧水在群山間蕩漾著。
楊謀和玉靈跑到水庫邊,蹲下來觸摸清澈的湖水,指間冰涼而細膩,如絲綢從皮膚上掠過。
「我們去那房子裡看看吧!」
成立終於暫時放下心事,在後面叫了一聲,楊謀趕緊回頭跑過來。
兩人走進湖邊的建築,裡面是個廠房似的大倉庫,擺滿各種機器和設備,都覆蓋了厚厚的灰塵。
「這些都是幹什麼的啊?」
楊謀捂著鼻子問道,成立卻並不回答,沉默地向更深處走去。前頭有道樓梯,卻往地下而去。楊謀掏出手電筒,電光下成立的臉煞是嚇人,像剛剛殺過人似的。
「有膽量下去看看嗎?」
成立挑釁性的發問,讓楊謀不由得壯起了膽子:「我是紀錄片導演,當然得有親臨險境的勇氣。」
於是,他端著手電走在前面,兩人依次下了樓梯。
底部是條黑暗的甬道,楊謀打著手電繼續向前走,宛如來到地底墓道。兩人沒走幾步,便聽到四周的洞壁上,傳來震耳欲聾的共鳴聲。這聲音持續不斷地襲來,宛如千軍萬馬的廝殺,將他們水洩不通地包圍,楊謀手中的電光也不斷顫抖。
「別害怕!這是大壩洩洪口的聲音。」
「什麼?」
這周圍的聲音實在太吵,楊謀完全沒有聽清楚。
成立只得對著楊謀耳朵大聲說:「我們已經在大壩裡面了!」
「天哪?這是水庫出水的聲音?」
楊謀聲嘶力竭地叫著,想到已置身於大壩之中,便渾身有種不安全感,似乎水流隨時會將自己吞沒。
「對,我猜洩洪口應該就在我們腳下。」成立索性趴到地上,耳朵貼著水泥板傾聽,很快就被震得吃不消了,急忙起來大聲說,「沒錯!水就是從下面流出去的,由於存在幾十米的落差,所以會產生巨大的能量。而這個甬道又像共鳴箱一樣,聲音傳到這裡就驚天動地了。」
說罷他們繼續向前走,甬道變成了一個大房間,手電照出許多機器和電腦。這裡便是大壩最中心的位裡,但由於沒有了隔音裝備,嗓音反而比剛才輕了許多。
成立打開自己的手電,仔細看著牆上的圖板。上面畫著許多複雜的線路圖,楊謀完全看不明白,只能接著往前面走。這裡的空間相當大,各種奇怪的東西都有。他回頭再用手電照照,卻見成立依然在看線路圖,表情竟像個傻子似的,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裡。
忽然,楊謀想到了玉靈——糟糕!剛才把她一個人拋下了,玉靈肯定沒有跟下來,她單獨在湖邊會不會有危險?
他立即扔下發呆的成立,飛速跑回甬道,忍受著巨響對耳朵的折磨,一口氣衝上樓梯。
回到群山和天空底下,瞳孔立時被刺痛了一下。他揉著眼睛尋找玉靈,卻壓根沒有她的影子。
楊謀的心裡一沉,又大喝一聲:「玉靈!」
山谷間迴盪著他的聲音,他捏緊著拳頭走到湖邊,卻發現卵石灘上有兩件衣服—那正是玉靈剛才穿著的,美麗修長的筒裙和抹胸。
他仔細觀察湖面,發現水波間浮起一團黑髮,接著是圓潤的白色皮膚,光滑誘人的肩膀,還有全部裸露著的後背,接下去是……
楊謀的心跳更猛烈了,他不禁嚥了一大口唾沫,雙手不住顫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的DV。
他閃身藏到了一堆樹叢後,打開DV鏡頭對準湖面,在亂草和樹枝的隱蔽下,清楚地攝入了水中的玉靈。
這是一條美人魚。
剛才她一直潛在水中,沒聽到楊謀的叫喊。現在她半個裸露的身體,都在水面上忽隱忽現。濕淋淋的長髮黏在後背,細長的雙臂划動水波,雙腿並在一起如同魚尾。從肩膀直到腳底,整個身體如古老的紡錘,這正是海豚的美麗體形——看來曹雪芹說的沒錯,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天生就如海豚是水生動物。
可惜,此刻擁抱她的只是湖水,而不是某雙有力的手。
楊謀看得面紅耳赤,卻又不斷調整鏡頭,將焦點對準她身上每個細節。儘管這段畫面無法在紀錄片中播出,但這渾然天成的《泰家美女戲水圖》,卻是踏破鐵鞋都難遇的。
剎那間他也顧不得什麼道德問題了,雖然這在西方或中國都可稱為犯罪了,但泰族人或許對此不以為然。而且楊謀也根本難以自控,彷彿拍攝DV的人並不是他,而只是他的這雙手而已。是操縱機器的手被玉靈誘惑了,必須要把這驚人的美麗攝錄下來。
不,他已不把玉靈行作為一個「人」了——在碧綠水庫裡的那條生命,本身已與自然融為一體,她就是這天、地、山、水的一部分,抑或前身便是河谷裡的一條魚、一片藻、一滴水、一個靈魂?
若是被兩千多年前的屈靈均看到,她一定會成為詩人筆下可愛的「山鬼」吧。
楊謀想到這裡,反而安心了許多,呼吸也漸漸平靜下來,冷靜地操縱DV鏡頭,捕捉每個動人的瞬間。
突然,湖上的玉靈有些異樣。
她從水面抬起頭來,半個胸口露出水面,顯然是在雙腳「踩水」。
楊謀的鏡頭快速推進,清晰地顯示她緊張的表情,正在向水庫四周張望著。
難道她發現他的偷窺了?
楊謀的手也抖了起來,但她這麼遠的距離,是極難發現隱藏在樹叢後的鏡頭的。
不,玉靈碰到了其他狀況!
她在水裡一陣顫抖,接著把頭沒入水中,一隻手卻伸出水面亂抓,旁邊掀起圈圈漣漪。
體力不支抽筋了?
在這種深水裡游泳,最致命的就是抽筋!楊謀再也顧不得了,他拋下了寶貝DV,從樹叢後衝出來。一路狂奔到水庫邊上,脫掉上衣跳了進去。
冰涼的湖水將他包裹,他拚命地張開雙臂划水。不斷有水湧到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視線,而水庫中央的玉靈幾乎要不見了。
當他心急如焚地游到那裡時,只感到後背微微一麻,緊接著又是一下。接著,他的腿就被一隻手牢牢抓住了。
眼看就要被那隻手拽下去了,楊謀深呼吸了一口氣,跟著一起潛入水中。清澈的水裡能看出很遠,只見一堆水草般的黑色物質——分明就是玉靈的頭髮!
他艱難地將腿抬起,抓緊那只亂舞的手,隨後又摸到一張臉。在水中睜大眼睛,確認那就是玉靈。
一切都宛如夢境——水中赤裸的美人,她的長髮如海藻般生長,眼睛在水波裡熠熠生媚,還有光滑如海豚的皮膚,雪白的身體曲線玲瓏。
楊謀的腎上腺素全部分泌了出來。
然而,還有一大群魚圍著他們,這些魚都只有貓魚般小,卻緊叮著玉靈雙腿。又有幾條魚游到他面前,竟大膽地衝到他額頭,緊接著便是輕微的刺痛。
他依然憋著胸裡一口氣,再細看這些小魚的長相,讓他想起一部國外的紀錄片,關於亞馬遜河裡的食人魚——同樣也是這副尊容,就連攻擊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樣。
食人魚?
莫名的恐懼讓他把玉靈抱緊,用盡全力擺動雙腿,魚群仍然跟在他們左右。
終於,兩人共同浮出了水面。
就在他們大口急促呼吸時,他的腳底又被魚嘴紮了一下,疼得他差點喊出來。玉靈也好像恢復過來了,兩個人一起奮力向岸邊游去,一路上不斷有魚跟著他們。
當他們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食人魚才停止了攻擊行動。
死裡逃生後的玉靈,吐出了嘴裡的幾口水,喘息著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雖然,楊謀同樣也驚魂未定,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玉靈這才羞澀地意識到,自己正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邊正好是她脫下的衣服,她趕緊抓起來披在身上,蹙起柳葉娥眉輕叱:「不要看嘛!你好壞。」
楊謀立即轉過頭去,抓著上衣跑回樹叢,寶貝DV還躺在那裡呢。他在樹叢後擦了擦身子,仔細看了看皮膚,果然有許多紅色的小點,幸好並沒有流血,像蚊子咬痕似的。
沒錯,一定是食人魚乾的!
但這裡怎麼會有食人魚呢?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不過,這神秘的南明城的存在,本身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或許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東西等著他們?
他穿上衣服走出樹叢,玉靈也已穿好筒裙,臉頰飛上兩片紅霞。楊謀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她面前,尷尬地說:「你身上怎麼樣了?」
「好多了。」
玉靈抬起手臂給他看,上面有十幾個小紅點子,但正在緩緩褪下去,看來食人魚的攻擊力,並不如傳說中這麼血腥。
但它們製造的效果卻一樣可怕,任何人被食人魚這麼叮叮咬咬,雖然不會被咬死,但肯定會酸痛麻癢難忍。結果就是全身乏力抽筋,最後沉入水底溺死,成為食人魚們的美味佳餚——名副其實的葬身魚腹。
想想真是後怕!說不定玉靈身上還有更多呢,希望能盡快褪下去。
現在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些該死的食人魚會不會有毒?
雖然魚毒比較罕見,但萬一毒素進入血液,究竟會造成什麼後果,任何人都說不清楚!
他們恐懼地退到很遠,不敢再靠近這池碧水了。它儘管看上去如此平靜美麗,水底卻隱藏著一群凶險的魔鬼。
可是,上午錢莫爭也下水游泳了,他怎麼會平安無事呢?
楊謀難以解釋這一切,低頭盯著玉靈的眼睛。她濕潤的頭髮黏在臉上,珍珠般的水滴從鼻尖滑落。食人魚咬在她肩頭的紅點,反而更令她性感迷人。剎那間她也意識到了,急忙別過頭去。
一陣冷風從峽谷深處吹來,水面如同被打破的鏡子,無數碎片刺痛了眼睛。
他們都退到樹林邊,時間已將近五點,白天正漸漸落下帷幕,這神秘的大山之中還藏著許多秘密。
對了,成立還在大壩裡面嗎?
二
大本營。
鏡子,又是一面鏡子,被打碎了。
幾道裂縫迅速伸展開來,許多碎玻璃剝落在洗手池中,清脆的破碎聲依舊凝固著,繼續撕裂亨利的耳膜。
他的臉也在鏡子裡破碎了——鼻子從正中分裂,左眼已無影無蹤,右眼裡佈滿血絲,嘴唇損失了大半,下巴變得殘缺不全,咽喉似乎被切開。
破碎的臉,破碎的人,破碎的一切,就如這破碎的城市。
還有破碎的燭光。
亨利的嘴角淌著血,目光冷酷地注視自己。淺紅色的蠟燭光暈,透過鏡子反射灑遍全身,宛如一幅血色的油畫。
某些聲音在記憶裡喧嘩著,那雙眼睛如此冷漠,耳邊泛起可怕的催促:
「必須完成……必須完成……必須完成……」
他在心底不停默念,彷彿又回到那個夜晚,那間致命的密室之中,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腦袋,好像大腦也碎裂成了兩半。
狹窄的衛生間裡沒有燈光,蠟燭就點在洗水池邊。在這令人窒息的空間裡,散發著一股腐爛氣味。
忽然,門外傳來厲書的聲音:「HELLO!HELLO!」
他在外面猛敲著門,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剛才是什麼聲音?鏡子打碎了嗎?」
是的,衛生間的鏡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面對著自己破碎的臉,緊鎖衛生間的小門,任憑外面的厲書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幾滴血落到馬賽克地板上。但他仍握著那個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著鏡子,然後重重地將手甩起。
又是一聲清脆的撞擊。
整面鏡子都粉碎了,在飛濺的玻璃片中,亨利放聲狂笑起來。彷彿鏡子裡藏著一個惡魔,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發瘋似的大笑同時,衛生間的門也被撞開了,厲書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將蠟燭打翻在地。
厲書只感到肩膀火辣辣地疼,剮才聽到衛生間裡的動靜,顯然是鏡子被砸碎了——亨利已在衛生間裡呆了一個鐘頭,把他們都等得急死了,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意外,厲書便拼盡全力撞開了衛生間。
黃宛然和秋秋母女也站在外面,緊張地看著他們。亨利停止了狂笑,和厲書互相攙扶著站起,衛生間裡的鏡子已全部粉碎。
已是黃昏時分,出去探路的兩組人都沒回來,剩餘的人在這間二接屋子裡,隔壁房間還躺著屠男的木乃伊。
薩頂頂和神秘女孩,還有思念著楊謀的唐小甜,都聚攏到了衛生問門口。亨利面色蒼白地走出來,手扶著牆不住喘氣。厲書揉著撞門的那邊肩膀,要黃宛然為自己檢查一下,在確定沒脫臼之後,他用英文對亨利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要緊嗎?」
亨利的嘴唇嚅動幾下,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厲書只能把耳朵貼到他嘴邊,隨後聽到一句英文。
瞬間,厲書面色大變,瞪大眼睛看著其他人,好像在猶豫該不該說出來。
「他說了什麼?」
面對黃宛然的追問,厲書只得用中文轉述了亨利的話——
「吳哥窟裡的預言——若敢擅自闖入這座神秘的城市,便將遭到永恆的詛咒,誰都無法逃避這個預言,正如誰都無法逃避死亡降臨。」
這句話讓所有人沉默了,黃宛然母女倆面面相覷。從不在乎恐懼的秋秋,也皺著眉頭後退了半步。唐小甜緊緊抓著頂頂的手,心中祈禱她的新郎快點回到身邊。厲書則重新看著亨利的臉,在法國人灰色的眼珠裡,寫著對東方神秘主義的虔誠膜拜。
只有二十一歲的「無名女孩」,絲毫都沒有被嚇倒,而是用冷酷的目光,盯著近乎瘋癲的亨利。
也只有這雙眼睛,才能攻克惡魔的堡壘,即便當年的預言成真。
亨利背靠著牆壁,緩緩滑倒在地板上,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她,似乎瞳孔裡吐若絲線,將他的眼球牢牢粘住,永遠禁錮在空城無法逃脫。
「NO!」
亨利拚命把身體往後縮,像要在牆上頂出個洞來。但他不敢閉上眼睛,連眼皮都不敢眨半下。
神秘女孩也蹲了下來,繼續盯著亨利的雙眼。而亨利眼裡看到的她,已不再是美麗的女郎,而是一具可怕的殭屍。
忽然,頂頂一把拉開了她,生生將她拽回書房將門關上。
亨利終於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宛如長眠多年的死者復活。
在狹窄的書房裡,頂頂也與「無名女孩」對視著。從昨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她,這雙眼睛就一直浮在腦海裡,如此奇異又似曾相識——兩面致命的鏡子。
「你剛才想幹什麼?」
女孩也不抗拒她,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只是想幫助他。」
「這是幫助嗎?」
「我看他很可憐。」
頂頂冷笑了一聲:「是的,我們大家都很可憐。在這座空城裡的人都是可憐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覺得我可憐。」
「不,小枝——你很可憐。」
她叫出了女孩的名字,雖然這是女孩自己說出來的,但頂頂並不能證實這個名字的「真偽」。何況「小枝」這個名字對於葉蕭來說,實在太特別太重要了,所以頂頂不敢把這兩個字告訴他。
「是嗎?」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學校,不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如果不是我們來到這裡,你還將孤獨地生存下去,就像一片凋落的樹葉,最終在泥土裡腐爛掉。」
頂頂一口氣說了那麼多,其實這也是一種激將法,刺激小枝開口說出真相,但她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她後退了半步,正在凝神思量的當口,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喧嘩。
心,又一次頂在了喉嚨口。
三
傍晚,六點十五分。
第一組的童建國和錢莫爭,第二組的葉蕭、孫子楚、林君如與伊連娜一起回來了。
大眾車已經不能開了,他們從城市中央的南明宮出來,經過朱雀大街找到回去的路,艱難步行著回到大本營。
一下子回來六個人,房間裡熱鬧了許多。黃宛然和唐小甜忙著給他們倒水,孫子楚的腿都快跑斷了,哼哼卿卿地坐倒在沙發上。
書房裡的頂頂聽到動靜,打開房門便撞見葉蕭,四目相對沉默了片刻,他尷尬地問道:「她呢?」
「在裡面。」
頂頂淡淡地回答,回到客廳默不作聲。葉蕭跨進小小的書房,只見神秘女孩呆坐在窗下,樹影籠罩著她的烏髮,彈射出幻影般的光澤。
他還不知道她叫「小枝」,只能幹咳了一下:「你怎麼樣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並不回答葉蕭的向題。
「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一切的。」
葉蕭冷冷地退出書房,想起在南明宮的走廊裡,與孫子楚的那番對話。
他確認了一下留守的幾人並無意外,只是亨利的臉色很奇怪,躲在角落裡不吭聲。葉蕭悄悄對厲書耳語道:「法國人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在衛生間裡待了半天,又把鏡子給砸碎了,真的讓我很擔心。」
「看牢他!」
葉蕭回頭卻看到唐小甜正抓著錢莫爭問:「楊謀怎麼沒回來?」
面對這位執著的新娘子,錢莫爭也不知如何作答,撓著長髮下的頭皮說:「他——他不會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這種明顯安慰的話,讓唐小甜更加焦慮萬分:「他不是和你們一個組的嗎?怎麼只剩下你和童建國,其他三個人都到哪去了?」
「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還是童建國出來說話了,五十多歲的他說話最有份量。唐小甜絕望地坐倒,嘴裡喃喃自語:「不,不能把他拋下。」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童建國的年齡足夠做唐小甜的父親了,這番話似乎代表了長輩的責任。
倒是黃宛然的表情很自然,一點都沒有為丈夫而擔心。也許,成立永遠消失在叢林裡,對她而言也是個解脫——不過這樣對秋秋太不公平了,她回頭看看十五歲的女兒,眉頭蹙了起來。
窗外天色越來越暗,大家決定先準備晚餐,依然由黃宛然主廚,唐小甜和林君如打下手。
除神秘女孩小枝留在書房,大家都在聽孫子楚的胡侃。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廣場和宮殿,將大家帶到金壁輝煌之中。林君如給他點上一根蠟燭,燭火下的他指點江山口沫橫飛,好像已取代了導遊的位置。
童建國輕蔑地「哼」了一聲:「若你遇到了那條狼狗,恐怕就當場嚇得尿褲子了。」
「你說什麼?」
孫子楚最不能容忍別人對他膽量的侮辱,其他人也都識相地保持沉默,屋裡只剩他們劍拔弩張。
「夠了,彼此客氣些吧!」
還是厲書出來做了和事佬。他悄悄回頭盯著亨利,法國人蜷縮在角落中像被遺忘了。
這時,黃宛然她們把晚餐端進來了,雖然換了些花樣和材料,終究還都是袋裝食品。
她低下頭柔聲道:「抱歉,就讓大家吃這些。」
「沒關係,你已經盡力了,我們都很感謝你。」
錢莫爭安慰著她,卻得到了秋秋的白眼,他無奈地輕歎一聲,抓起碗大口吃起來。
大伙都已飢腸轆轆,特別是下午出去探路的人們。葉蕭和孫子楚都是狼吞虎嚥,不消十分鐘便全部解決了。
只有唐小甜一點都吃不下,她堅持要等楊謀回來再吃。其他人也不便勉強,黃宛然只能準備再為她熱菜,心想戀愛中的女人真是愚蠢,可當年自己不也是一樣嗎?抬起頭又撞見錢莫爭的目光,趕緊把頭別了過去。
頂頂一隻手端著蠟燭,一隻手把晚餐送入書房。小枝幾乎要睡著了,被弄醒後端起飯碗,不假思索地吃起來。頂頂看著她吃飯的樣子,暗自思量她究竟是人還是鬼呢?
餐後,幾人一起幫忙收拾餐具,窗外夜幕已然降臨,時間已過了七點十分。
南明城的夜晚讓每個人都焦慮不安。
屋子裡只剩下燭光了,葉蕭關照大家必須小心,萬一打翻蠟燭引起火災就慘了。
是繼續在這裡等待那三個人,還是各自回到昨晚睡過的房間去?大家的意見有些分歧,唐小甜是鐵了心要等下去的,而黃宛然則想和女兒回四樓休息去。
這麼多人悶在一間屋子裡,伊蓮娜感到快透不過氣來了。她索性打開了客廳窗戶。一陣涼風隨即侵入房間,將餐桌和茶几上的蠟蝕都吹滅了。
林君如不禁尖叫一下,幾乎靠在了孫子楚身上。伊蓮娜也沒想到開窗的後果,驚慌失措地又把窗戶關緊。房間裡已伸手不見五指,幾個人紛紛撞在一起,頓時全都亂作了一團。
「大家冷靜下來!不要亂動!」
葉蕭的心跳也加快了,只看到眼前晃動一些影子,雜亂的腳步在四周響起。還有人體和衣角的摩擦聲,唐小甜的哭喊聲,更有孫子楚的咒罵聲。
突然,他想到了書房裡的神秘女孩。
絕不能讓她摸黑逃出去,葉蕭憑記憶摸到書房門口,向裡大喊一聲:「喂,你還在嗎?」
但屋裡並沒有任何回聲,他緊張地進去帶上房門,在黑暗中向裡摸索。
於是,指間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光滑而帶有合適的溫度,那是年輕女子才有的皮膚。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他卻能感覺到那雙眼睛,似乎將她的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竟浮起了那個名字。
喉結猛嚥了幾下,幾乎就要把那兩個字吐出來了——
某道光線在眼角掠過,接著又是猛然跳躍的光點,是書房的檯燈在閃爍。整個屋子如靈魂不斷眨眼,瞳孔也隨之劇烈收縮……
她的影子與她的眼睛,都在這神秘的光影裡忽隱忽現。
同時,燈管裡響起絲絲的暗吼,就像隱藏在密林中的山魈,流著口水準備突然襲擊。
「砰!」
幾乎是爆炸的聲音。
剎那間,燈亮了。
不是蠟燭被重新點燃了,而是房間裡的電燈亮了。
檯燈驟然亮起,白色燈光照在她臉上,連同葉蕭觸摸著她的手指。
眼睛!他的眼睛被猛烈地刺激了一下,瞳孔縮小得幾乎閉合,大腦彷彿要被撕裂。
自己瞎了嗎?葉蕭的心沉到冰點,摸到女郎臉上的手也縮了回來。
他強迫自己抬起眼皮,下意識地說了句:「對不起!」
終於,他看見了。
燈光下的神秘女子,那個永遠都無法遺忘的名字。
兩人的表情都很怪異,特別是她睜大的眼睛,似乎正面對一個奇跡。
於是,他想起了一件更緊迫的事一一燈怎麼會突然亮了?
來電了?
他急忙打開書房門,發現客廳裡已亮堂堂一片,吊燈、壁燈、掛燈、廚房燈,甚至衛生間燈全都亮了,整套房間已如白晝一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萬分驚訝,孫子楚懷疑這是不是做夢,試著將手伸向電燈,差點被燙破了皮。電冰箱也發出轟鳴的響聲,林君如趕緊打開箱門一看,裡面的燈全都亮了。錢莫爭甚至打開了電視機,可惜收不到任何信號,屏幕上飄滿了雪花。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大家莫名興奮起來——至少有電就有了光明,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或許悲劇的命運將就此扭轉?
葉蕭快步打開窗戶,外面的花園仍然漆黑,但樓下隱隱閃出燈光。
難道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
就像天鵝湖的詛咒被破解,變成石頭的騎士得到復活?
凝固的時間再度開始走動,整座城市重獲生機?
主人們很快就要回家,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可是,電……電……電……是從哪裡的呢?
四
2006年9月26日19點19分19秒。
南明城從沉睡中被喚醒。
葉蕭的目光越過房門,走下昏黃燈光的樓道,穿過涼風習習的小巷,來到星空下的寂靜街道。路燈正彎曲脖子照射著他,幾家店舖紛紛射出光線,遠處的樓房星星點點。對面一家音像店的燈光驟然亮起,漸次傳出一個淳美的嗓音——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隨著琴的歌聲,在夜風中浮起上升,來到數百米的高空。黑夜裡的視線變得如此清晰,街道兩邊亮起無數點光芒,宛如銀河墜落到南國的谷地。整個南明城已在腳下,巨大而封閉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諾大的城市成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靈異的光。
他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請讓時光倒流三分鐘。鏡頭就安裝在他的瞳孔裡,插著一對羽毛翅膀,藉著風俯瞰大地。拍攝黑暗的大海,波濤洶湧的建築和街道,它們沉睡了365個晝夜,變成了巨大的墓碑,化為埋葬靈魂的墳場,靜靜等待世界末日。
突然,第一個光點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成百上千個光點相繼點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閃爍幾秒鐘後,小半個城市睜開了眼睛,眨眼間整個城市被燈光點亮。無數星辰在地面閃耀,如此奪目如此燦爛,焰火在海底盛開,熔岩在地面奔流——
奇跡就此誕生,物質和時間的奇點,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臨沉睡之城。
你是否聽見,某個聲音在此時此刻說:「要有光。」
「諸水之間要有空氣。」
「植物要生長。」
「宇宙要有天體。」
「動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象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