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思國

  「你,真的讓我很驚奇。」

  梅菲斯特躺在我的左心房內驚歎。

  「你想不到我會越獄成功?更想不到我會找到真兇存在的證據?」

  「沒人能夠做到。」

  我字號地回答:「我做到了。」

  「所以——」幽靈鄭重其事地完成了鑒定,「你不是人。」

  「有你這麼罵人的嗎?」

  「哦,你實在是誤會我了,當我說你不是人,就是對你的最高誇獎!」

  幽靈的思維方式果然與人類不同,我冷冷地說:「不管我是什麼,但至少不是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幽靈。」

  「感謝誇獎。」

  不再玩文字遊戲了:「梅菲斯特,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你現在有個機會。」

  「什麼?」

  「幫助你贏得一切的機會。」

  「贏得一切?」

  幽靈梅菲斯特發出低沉嘶啞的吼聲:「你將成為足以統治這個世界的人。」

  「真的嗎?」

  「千真萬確,將在不長的時間內實現。」

  「不,我的理想不再於此。」

  「傻瓜,但如果你擁有無限權力,就有資本來實現你的理想,抑或老馬科斯令你發現的自己的使命——Gnostics。」

  我憤怒地在心底叫嚷:「大膽!你居然敢偷聽我與老馬科斯的說話。」

  「我說過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梅菲斯特,你真的可以滿足我的要求?」

  「古英雄,你的記性似乎不太好,樓主該補腦了!」幽靈陰險地笑著,「再說一遍——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可是,以我對你的瞭解,你不可能無償幫助我。」

  它像拍椰子似的拍著我的心:「哦,我的朋友,你真是太瞭解我了!沒錯,當然是有代價的,一個沉重的代價!」

  「是什麼?」

  「對不起,你不會接受的。」

  我覺得受到了某種侮辱:「告訴我,你的交易條件是什麼?」

  「你真願意同幽靈做交易嗎?」

  「如果可以讓我實現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這個使命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世界上的許多人,為了人間被掩蓋的真相,為了那個被隱藏了無數時間與空間的秘密!」

  梅菲斯特居然用力鼓掌:「好,你果然不是普通人!這樣的朋友值得一交!」

  「說吧。」

  「古英雄,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但你不可以對你所擁有的一切產生留戀,否則你的靈魂將永久地被我佔有!」

  這個要求讓我想起兩百年前那篇偉大的詩劇。

  沉默……心跳幾乎停止的沉沒……

  靈魂永久地被幽靈佔有?

  可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是什麼?至少我本來一無所有,沒有任何記憶,沒有真實的過去,就連「我是誰」都是假的。我擁有的只是赤條條的身體,只是一片空白的精神,還有一顆赤誠的心。既然我能逃出地獄,在荒原上流浪一晝一夜,幾度與殘酷的四神擦肩而過,又何必在意生與死的差別?既然我能夠得到一切,又何必在意失去一切?大不了回到起點,大不了再把記憶一抹而空。我從來不會失去什麼,最多就是精神與肉體的枷鎖!

  我不怕!

  於是,我用心跳告訴梅菲斯特——

  「成交!」

  2009年10月20日。

  上午,九點。

  距離;我越獄逃出肖申克州立監獄,遭受全美通緝已過去了整整一個月。

  阿爾斯蘭州地方法院。

  又回到這熟悉的地方,曾經站在法庭被告席上,面對陪審團成員們鄙夷的目光,接受檢查觀刻薄奸詐的提問,聽著那些唇槍舌劍的辯論,最終卻聽到自己的有罪判決。

  今天,我不是被告,而是一個上訴者。

  老法官再度見到了我,這回他的表情極其複雜,最後露出一絲微笑,緊緊握著我的手說:「高先生,我很抱歉,七個月前沒有給你公正的判決,但請相信我和陪審團都並無惡意,因為當時並未發現這些重要證據。對於你在監獄中失去自由的痛苦,我感到非常遺憾並深表同情。現在,你真正自由了!」

  然後,老法官低頭簽署文件,代表阿爾斯蘭州上訴法院,撤消對我的一切指控,正式宣告無罪釋放。

  十三個月的噩夢,終於畫上了一個驚歎號式的句號。

  我拿起文件深深吻了一下,回頭擁抱著莫妮卡——不敢當著別人的面吻她,誰都知道我們是堂兄妹關係,絕不能當眾過分親暱。

  然而,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衣領,這十三個月也是她的噩夢。

  三周之前,我們奇跡般地發現了Mary,以及她攝下的那段關鍵錄像。當天,莫妮卡就帶著Mary去警察局報案。而我則悄悄躲回莫妮卡的房子,因為我如果此時出現在警局,毫無疑問會被立刻押送回監獄。記錄殺人視頻的內存卡,被我做了幾十份備分,其中一份由莫妮卡交給警方,還有一份寄給審理我案件的老法官。

  Mary的出現震驚了整個警局,她付出慘重代價保存下來的錄像,也讓當初負責常青案件的探長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居然另有兇手,在我趕到之前就已殺了常青。警方請來專家鑒定視頻,確認並非偽造,畫面中被捅死的正是常青,穿著被警方發現時的衣服。視頻所拍到的兇殺房間,是常青遇害的現場,就連牆上時鐘也可以辨認,正是警察抓到我之前十二分鐘。

  通過調查2008年9月到10月的全部案件,顯示當年9月30日晚上,在馬丁.路德市郊外荒野,發現一具輕微腐爛的無名女屍。屍檢顯示死者年紀二十出頭,被人扼住咽喉窒息死亡,並確定發現屍體的郊外,並非兇案的第一現場——兇手是在別處作案,再把死者拋棄在郊外。兇案發生已經一年,卻沒有任何線索,死者身份至今未被查明。型號警方還保存著死者的DNA樣本,經過聯繫南卡羅來納周的警方,並與Mary的DNA進行比對,確認死者就是Mary的姐姐Jenny!

  至此,Mary所有正次都已得到證明。

  警方迅速重新調查兇案現場——兩個現場,僅僅隔著一條馬路,窗戶卻面對著面,警方在晚上做了實驗,確認拍攝視頻的位置和角度,正是站在Mary的窗口。如果對面房間臥室開著燈,就可以把全部殺人場面拍得一清二楚。

  這次探長終於變聰明了,通過最新掌握的關鍵證據,推導案發當晚真相——兇手就是那個光頭的中國人,顯然是職業殺手,比我提前十五分鐘來到現場,因為戴著白手套,現場沒有留下他的指紋。他乾淨利落地捅死常青,卻以外發現民:在對面窗戶後面,有個年輕女子正拿著攝像機!

  兇手迅速清理現場痕跡,跑到對面大樓——緊接著我就來到這裡,如果在早幾分鐘,說不定會在樓下碰到他——可見是精心策劃,每一分鐘都算得清清楚楚。在回到對面公寓樓,兇手撬開513房門,不由分說地殺害了Mary的姐姐Jenny。因為殺死常青之後,他只看到對面窗戶Mary一個人,而Jenny與Mary長得很像,遠距離看簡直沒什麼分別。兇手根本不會想到,還有個妹妹藏在這裡。他檢查了攝像機,看到裡面的殺人場面,但沒發現其他人的影像。兇手認定只有她一個人,房間裡Mary的物品也可以證明,這是個單身獨居的女孩——Jenny代替妹妹葬送了性命。

  但他還面臨另一個問題,怎麼處理屍體?不能把試題留下來,否則警方會聯想到對面的謀殺案。但這時馬路對面來了許多警察,如果把屍體運出去,一定會被人發現。他索性拉緊窗簾,在房間裡藏身了一個夜晚,卻沒察覺真正拍攝錄像的Mary,以及一個備份的內存卡,就躲在他身邊的壁櫥裡——這個夜晚對Mary與殺手來說,都是無比驚險。

  直到第二天清晨,對面的警察都已撤離,他才悄悄帶著Jenny的屍體,還有記錄殺人過程的攝像機,離開這棟公寓樓,即便被人看到也不怕,他可以裝扮成死者的男友,架著醉酒的女友出門,沒人會多管閒事懷疑的。最後他將死者拖上汽車,抹掉一切身份標誌,開到附近的荒野埋葬——就算被警察發現,也不過是一具無名女屍。

  當所有的證據鏈都已建立,莫妮卡僱用了一位新律師,確定成功率萬無一失之後,才向阿爾斯蘭州上訴法院提交重審申請。

  提交上訴申請的同時,我也來到法院投案自首。

  一時之間,我成為轟動全美的人物——警方認為我早就死在了荒野,如果僥倖逃生肯定已潛出阿爾斯蘭州,但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我成功越獄超過一周,竟然還敢留在馬丁.路德市。

  首先,我能夠逃出戒備森嚴的肖申克州立監獄,本身已是一件傳奇。其次,可以在沒有地圖和GPS的情況下,獨自穿越數百平方英里的荒漠,簡直是超越人類極限的奇跡。最後,在定案超過半年之後,找到一年前的兇案錄像,證明自己清白無辜,再大大方方地投案自首,這樣的指揮和勇氣也令人難以想像。

  然而,典獄長德穆革聽說我還活著,迅速但著大隊人馬趕到法院,要求親自將我押解回肖申克州立監獄——他已大會我恨之入骨,發誓要對我狠狠地乘法。他至盡仍沒搞懂臥室如何越獄的,上對州長下對囚犯丟盡顏面,很可能會葬送得來不易的烏紗帽。

  但是,老法官看過新的證據之後,拒絕了德穆革的押解請求,反而同意了我的律師的申請,當天變准許我交保假釋,對我的通緝令也不誒撤消!

  我說過不會再回到肖申克州立監獄,果然只在法院停留了六個小時,便獲得法律保護的自由。不用戴假鬍子和大墨鏡了,大搖大擺地回到陽光下,面對全美各地飛來的記者——關於我究竟如何成功越獄,也是媒體最最關心的問題,我卻三城其口,不願透露,有記者悄悄塞給我十萬美元,想要買到越獄細節的獨家消息,也被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

  因為在走出法院之前,我與法官達成協議,為保證不再出現類似時間,絕對不向外界郵路越獄襲擊。獄警很快前往甘泉山谷,尋找童建國的屍體。那位印第安人獄警阿帕奇,在我越獄之後就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和莫妮卡躲開記者,終於回到她租的房子。假釋期我不能離開馬丁.路德市,只能在此深居簡出,每天聽律師過來匯報,處理我的法律事務。莫妮卡從天空總部調來八個保鏢,悄悄安插在街區四周,確保我們的安全和隱私。

  經過十幾天的司法程序,老法官終於簽署文件,撤消了對我的所有指控。

  此刻,我由莫妮卡和律師陪同,走出阿爾斯蘭州地方法院,回到燦爛的秋陽之下,對著碧藍的天空深呼吸,伸開雙手如在十字架上的贖罪。

  律師問我是否打算提起民事訴訟,要求阿爾斯藍司法當局的賠償。但我笑著放棄了索賠權利,並非忘記了自己的苦難,也不是真的寬恕了判決我有罪的人們。而是我覺得真正的罪惡仍藏在黑暗中,不是那個光頭職業殺手,而是躲在幕後策劃的人——假設真的是個「人」。

  他(她)究竟是誰?

  為什麼要陷害我?通過殺死常青將我送入監獄,一石二鳥其心可誅!但他(她)的計劃如此完美,精確到了每一個分鐘,考慮到了每一個細節,編織成一個密密麻麻的網,就此等著我自投羅網!

  可惜,他(她)沒有計算到Mary的窗口,更沒有計算到可憐的Jenny,終於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讓我抓著備份的內存條脫身而去。

  這是命運的決定。

  而非任何人的大腦所能「計劃」。

  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

  天算我將被冤枉為一級謀殺,天算我將被送進肖申克州立監獄,天算我將要認識老馬科斯,天算我將遇到掘墓人童建國,天算我將化身為Gnostics,天算我將越獄逃亡逃出地獄,天算我將沉冤昭雪回歸人間。

  感謝命運賜予我如此非凡的經歷!

  一輛加長版林肯停在法院門口,我們上車開向馬丁.路德室機場,後面還跟著幾輛黑色轎車,坐著莫妮卡的秘書和保鏢。

  從沒坐過這麼豪華的車,摸著車載電視與冰箱,竟像新郎官的婚車。

  上車第一件事,是給遠在中國的媽媽打電話——她高能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這一年來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

  兩個小時後。

  馬丁.路德市機場。

  加長版林肯直接開上停幾坪,看到一架中型公務飛機,機身上刷著天空集團的標誌。

  保鏢為我們拉開車門,莫妮卡穿著黑色大衣下車,刻意在別人面前與我保持距離——這種感覺讓人鬱悶,明明已如膠似漆無法分離,卻必須假裝是客客氣氣的堂兄妹,否則要麼變成為世人所不齒的不倫之戀,要麼就會暴露我是一個冒牌貨。

  現在,我必須依然是高能。

  踏上天空集團的公務飛機,果然是跨國公司巨頭的排場,機艙內安裝有各種豪華設施,單獨為老闆隔出一個空間,有獨立的衛生間與臥室,可以舒舒服服地躺著睡覺。

  莫妮卡故作莊重地對秘書說:「我要和高能先生商談公務,請不要進來打擾我們。」

  剛剛鎖上她的小隔間,與其他隨從完全分開,我就趕緊抱住她的腰,在她的脖子上一陣狂吻。她也轉身緊緊將我摟住,顫抖著耳語:「太可怕了!我們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假正經,裝成很久沒有來往的堂兄妹,甚至還要在我的父親面前!」

  「怎麼辦?」我痛苦地坐倒在老闆專用的水牛皮沙發上,「每天都得偷偷摸摸,要在一起就必須像做賊似的!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你是一個正常的女人,我們彼此深深相愛,為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在一起?」

  莫妮卡無奈地搖頭,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打開給自己灌了一小口,瞥了瞥我的眼睛:「因為你的臉。」

  「我的臉?」

  我摸了摸自己這張臉,雖然最近越來越喜歡這張臉,不再如以往平庸猥瑣,甚至還有幾分男子漢的獨特氣質——但這是高能的臉。

  不是我的臉,不是古英雄的臉,我的臉已經永遠被埋葬了。

  飛機已衝刺起飛,迅速衝上阿爾斯蘭州的藍天。我趴著舷窗俯瞰大地,馬丁.路德市漸漸變成一塊綠地的抹布,只是一片荒蕪大陸中的孤島,或者說一塊小小的綠洲。而在這片無垠荒野的某個角落,是地獄般的肖申克州立監獄,那裡囚禁著我的朋友們。

  「我恨這張臉!」

  我摸著自己的鼻子與眼皮,回想起一年多前在上海,當懷疑被換過臉,我便憤怒地想要扯下自己的頭皮。

  莫妮卡抓住我的手,親吻著說:「但這張臉會給你帶來一個世界。」

  「什麼?」

  「一個你無法想像的世界。」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當初你來美國的目的,不就是要利用這張臉,以及『高能』這個姓名,得到這個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世界嗎?」

  「天空集團的財富帝國?」

  「是。」

  我看著舷窗下落基雪山,大聲苦笑:「不!當我被關進監獄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對此奢望了!那只是一個窮小子不切實際的妄想,你的父親正值壯年,而你又那麼年輕那麼能幹,什麼時候輪得到我呢?不,是什麼時候輪到高能呢?而且,你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結婚生子。如果你嫁給其他人,你們的孩子就是天空集團的直系繼承人,自然也與我武官。如果那個幸福的男人是我的話,那麼我一定不可以是高能。」

  「是,我的高思國的女兒高夢,無論如何都不能嫁給高思國的侄子高能。」

  「不覺得這是個悖論嗎?除非我們兩個結婚,我——或者我們的孩子,才有可能獲得公司繼承權,但那時我必須告訴大家,我不是高能,我只是一個冒牌貨,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不,這樣的話,爸爸不會接受的!」莫妮卡憂傷地搖頭,混血雙眼裡充滿累世,「我一直告訴爸爸,你就是高能,你是他唯一的侄兒。他向來對此深信不疑,甚至對你寄予厚望,但如果知道我欺騙了他——」

  她已經說不下去了,我奪過她手中的啤酒瓶,給她換了一杯冰水。

  莫妮卡又是一飲而盡,抓著自己的頭髮:「不!我不敢想像!父親是極其嚴厲的人,雖然可以寬容我的許多錯誤,但唯獨有一點不能寬容,那就是欺騙!他最討厭別人說謊,尤其是他最信賴的女兒,他不但會殺了我,而且會殺了你!」

  「為什麼?」

  「爸爸將認定你是一個嫉妒邪惡的人,是你殺死了高能,又是你剩下了高能臉,冒充高能的身份,又一步步誘惑我,使他的女兒背叛家族與集團,使我成為你們古家,成為卑鄙的藍衣社的走狗!天哪!你知道這兩個家族之間的仇恨有多深嗎?」

  「等一等!」她最後兩句話令我嫉妒驚詫,「你居然知道?」

  「是,就在幾個月前,父親把家族的一切秘密都告訴了我!」

  看著莫妮卡的眼睛,我羞愧地低下頭,想起那封父親珍藏起來,又囑咐在死後要燒掉的信——不,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高家的敵人!

  「那你知道古英雄的父親是誰了?」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家族,世代都是藍衣社的社長。你們藍衣社古家,與我們蘭陵王高家,是不共戴天的世仇!我的曾祖父,他的名字叫高雲霧——就是被你的曾祖父殺死的!「

  「什麼?」

  似乎在替祖先懺悔,我低頭戰慄不已。

  「還有我的祖父,也是天空集團的創始人,他的名字叫高過——他也曾被你的曾祖父陷害,結果被送到新疆的監獄,九死一生才逃了出來!」

  現在我才明白,祖父留給父親的那封信裡,寫到那個藍衣社神秘人,其實就是我(古英雄)的曾祖父!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莫妮卡伸手封住我的嘴巴,「你已遺忘了一切,不必為你的曾祖父,也不必為你的祖父與父親負責!」

  「但你的父親不會這麼想。」

  「是,他有他的思維方式,他如果知道你是假冒的高能,會感到嫉妒憤怒與仇恨!他如此熱愛天空集團,這份我的祖父、他的父親創立的事業,是不會讓任何人奪走的!你看現在那些歐美家族企業,都是把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開,但父親堅持自己來管理,絕對不讓外人坐上CEO寶座。」

  「我明白了,所以他才會如此看重高能,即便只是個不成器的小職員。」

  「如果你是古英雄——他會認定你的目的是要奪取天空集團,用如此陰險如此縝密的方式,一步步從內部消滅蘭陵王高家,記得有一句中國成語——」

  「鳩佔鵲巢!」

  在美國長大的女孩,能知道這個成語真是很了不起!

  「對,你們藍衣社幾代人數十年未完成的心願,通過你這種特別的方式完成了——雖然我不會這麼認為,但父親一定會這麼想!他絕不會饒了你!他如果要殺死一個人,那實在太容易了!」

  莫妮卡的話讓我絕望,那我還留在這幹什麼?既然我已獲得自由,還不如快點回到中國,遠離這些可怕的是非。

  可是,我離得開她嗎?

  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到懷中,咬著嘴唇:「我的傻姑娘啊!既然你已知道我們家族之間的世仇,知道高夢與古英雄之間,永遠只能是敵人!為什麼不遠遠地躲開?為什麼還要幫我?為什麼把你的心和你的人都交給我?」

  「因為——我愛你。」

  這個理由夠簡單,但也夠沉重。

  低頭看著她的雙眼,眨著絲綢之路的目光,含著莫高窟的眼淚,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需要嗎?

  心底反覆地問自己,卻再也說不出話了。

  「高家與古家,那是上一代,甚至是上幾代人的恩怨,與我們有什麼關係?」莫妮卡撫摸著我的頭髮,「這不是中實際,不是莎士比亞描寫的那個世界,如果羅密歐與朱麗葉生在今天,他們也一樣可以得到幸福!」

  我心裡默默地說:你是美麗的朱麗葉,我卻不是英俊的羅密歐。

  「不,我不相信,這個世界與一千年或五百年前相比,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改變!」

  「幹嗎說得那麼絕望?」

  「你說過你害怕,害怕我們的好時光會異常短暫。」

  莫妮卡恐懼地眨眨眼睛:「是,現在還不是真正的好時光,因為我們的愛還只能停留在地下,不敢走到陽光下讓眾人看到並祝福。」

  「我也害怕,害怕就連一點點的幸福,也會很快地剝奪。」

  天空集團的公務飛機,正窗月美國中部的廣闊天空,穿越麥田起伏的密西西比平原,穿越古老崎嶇的阿巴拉契亞山脈,飛往大西洋畔高舉自由女神火炬的SEXCITY……

  黃昏。

  飛機降落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滑行到私人飛機與公務飛機專用的停機坪。

  走出機艙再度與莫妮卡保持距離,我就像普通的工作人員,跟在幾個佩槍的保鏢身後,坐上前來接你的另一輛加長版林肯。

  看來高思過對林肯車情有獨鍾。

  車上還有司機與秘書,我和莫妮卡只能故作矜持,不能像在飛機上那麼放肆擁抱。

  從停機坪直接開出機場,據說這是總統級別才有的待遇。來到美國超過一年,剛剛到達第三個州,前兩個地方是洛杉磯與馬丁.路德市,剩下一年都在牢房裡度過,莫妮卡幫我把簽證有效期延長到2010年。

  飛馳在紐約的道路上,沒有想像中擁擠,其實車隊並未開進失去,而是直接向東開往長島郊區。這裡集中了許多有錢人的別墅,不乏華爾街的精英們,甚至不少私家莊園,是賣給中國的老闆與官員們的。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空中掛出一彎新月,車隊駛入一個僻靜莊園。大門前有戒備森嚴的崗哨,只有我和莫妮卡坐的車,才能進入第二道崗哨的大門。穿過一條綠樹成蔭的小道,足足開了五分鐘,才停在一棟不起眼的兩曾別墅前。

  莫妮卡下車時疲倦地說:「這是我父親的私家莊園,總共有十九棟獨立別墅,我就住在這侗最小的裡面,父親說這樣才最安全。」

  她把司機與秘書都支開了,說有重要事務和我談,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四周環繞茂密的樹林,就像來到童話裡的林間小屋,莫妮卡按了一下指紋鈕,底樓房門就打開了。

  「這棟房子安裝了最新的報警系統,任何人入侵都會引發警報,值班保鏢會在三十秒內趕到。」走進莫妮卡的宮殿,雖然裝飾地很普通,卻隱藏著許多小機關,她敲了敲客廳的窗戶說:「這是最堅固的玻璃,可以抵擋火箭彈的襲擊。」

  參觀完一塵不染的樓下,半小時前剛有人打掃過,她緊緊拉著我的手,上樓參觀公主的閨房——沒想到那麼簡單,除了一張大床和梳妝台外,就沒有其他裝飾了。隔壁有個碩大無朋的衣櫥間,差不多有三十個平方,擺著成百上千的衣服和鞋子,其中不乏愛瑪仕、LV、CD的限量版——如果按照市價估算,不在百萬美元之下。

  書房裡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櫥,起碼有千本厚厚的精裝書,莫妮卡誠實地說:「這些書是管家為了裝飾房間買來的,我只看過其中的百分之一。」

  書櫥對面的牆上掛著十幾幅油畫,她說其中有兩幅凡.高的真跡,但讓我看不懂的是,畫上的任務竟戴上了墨鏡,她尷尬的做了個鬼臉:「這是我十三歲那年畫上去的。」

  二樓後面有個寬大的露台,種植著上百株玫瑰,園丁每天都會來照料,露台下面是個車庫,從玻璃頂棚看下去,有一輛火紅色的法拉利跑車,除了她在十九歲生日開過一次,這輛車就一直沉睡到今天,車庫邊是一間狗捨,看起來比我在上海的臥室還大,以前養了兩條兇猛的中國骨嘴沙皮犬,價值相當於一輛法拉利。

  參觀完美國富豪千金的寢宮,我低頭沉默無語半晌,回想當年被華金山做催眠治療時,我說粗自己內心的慾望,不就是住這樣的房子開這樣的車子過這樣的生活嗎?

  莫妮卡關上電動串聯,靠著我的肩膀關切地問:「親愛的,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沒……沒什麼……」

  如果以我過去的心態,一定會感到無比自卑,就連著她的勇氣都沒有,現在卻還能擁她在懷中,究竟我變了還是她變了?

  也許,我們都變了。

  「你是不習慣這裡吧?放心,很快就會適應的。」

  「希望如此。」

  想想我以前的人生,無論古英雄還是高能,都與她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麼以後的人生呢?我們能成為一個世界裡的人嗎?

  一陣深深的恐懼。

  我轉換了話題:「你的父親呢?他也住在這個莊園裡嗎?」

  「他從不住在這裡。」莫妮卡按著我的胸口說,「你想見他嗎?」

  「哦?不!我現在不那麼著急。」

  雖然,當初我來美國的目的,就是要見她的父親——天空集團大老闆高思國,常青為推動我實現這個目的,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但是,現在我真的還需要見到他嗎?

  「親愛的,明天,我會帶你去見我爸爸!記住,在他面前他就是高能,是他唯一的侄子,也是我唯一的堂兄。」

  「徹底忘記我真正的名字?」

  「對不起。」她難過地低下頭,「目前必須這樣。」

  「好吧,明天。」

  莫妮卡又將我拉回臥室:「今晚,你就暫時住在這裡。明天,我會給你安排另一棟房子——離這不到五十米,晚上你可以偷偷過來,但天亮之前必須回去。」

  「天黑以後過來,天亮之前離開?」我又走出臥室,「這算什麼?姦夫淫婦偷情嗎?」

  「不要這麼說!」她從背後環抱著我,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必須這樣掩人耳目,避免風言風語,在這裡很難逃過爸爸的眼睛。」

  「如果被他發現我們的秘密,他可能殺了我,是嗎?」

  蹙起娥眉歎息一聲,她不知再怎麼跟我解釋了。

  忽然,莫妮卡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一聲不吭,但幾秒鐘後表情就變了,幾乎在剎那間面無血色。

  「發生什麼了?」

  我拉了拉她的手,但她已結束通話,將手機貼著自己的心房,在原地站了許久。當我要看她的眼睛,她卻有意識地轉過頭去,不讓我的讀心術起作用。

  「告訴我!怎麼回是?」

  「對不起,公司裡有些急事,我必須回去處理!」

  莫妮卡說著打開衣櫥,換了一件鄭重的套裝,還來不及照鏡子補口紅,便匆匆跑到樓下,用通話系統叫來專車。

  半分鐘後,她衝出自己的宮殿,回頭叫我安心等她回來,便坐進了加長版林肯。

  她沒來得及與我問別。

  紐約長島的秋風襲來,幾片黃葉飄到眼前,留下我獨自站在門口,仰望滿天閃爍的星斗,相較阿爾斯蘭州的高原風景,又是別有一番滋味。

  星星是窮人的鑽石。

  突然,空中劃過一顆流星。

  眼前被什麼刺痛,就像鑽石劃過的閃光,幾秒鐘後消失於無盡的黑暗。

  兩年來的短暫記憶,這是唯一親眼看到過的流星。

  心頭一陣刺痛,渾身上下寒意逼人,回屋關緊了門,癡癡地坐倒在沙發上。

  飛機上已吃過一頓豐盛的完蠶,現在一點食慾都沒有。

  疲倦再度籠罩著我,不知不覺閉上眼睛,後半夜才驚醒過來。

  又是一個噩夢。

  為什麼?一年的噩夢已然結束,難道又要來一個新的噩夢。

  或者——雖然已獲得自由,但漫長的牢獄生活,造成我的心理陰影,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

  凌晨兩點,莫妮卡卻還沒回來。

  想起她離開時的奇怪眼神,我憂心如焚地撥打她的手機,竟然處於關機狀態。

  她身邊有秘書與保鏢,不太可能手機沒點,要麼就是睡覺了?這更讓我忐忑不安,立刻又打了個電話,結果還是關機。

  究竟去哪裡?遇到了什麼事情?有什麼意外與危險?

  呸!呸!呸!太不吉利了!

  怎麼也睡不著,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原想回到紐約之後,與她共同度過美好的幾天,卻被迫要做賊似的偷偷摸摸,現在連她的人影都不見到了。

  心被狠狠揪了一下,難道我們的時光真的如此短暫?

  後半夜坐臥不寧,草草在樓下洗了個澡,不敢動用她華麗的公主浴室。來到二樓打開她的衣櫥,撫摸那些柔軟的裙子,嗅著她曾經穿過的衣上留存的、淡淡的體香不忍離去,想像她悄然回到屋裡,從背後蒙住我的眼睛,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終歸是想像。

  堅持到清晨六點,打電話還是關機。

  實在撐不下去了,沒敢睡在它的閨房,而是躺在樓下的可放,在驚慌與疲倦交替之中,漸漸失去意識。

  莫妮卡!

  「莫妮卡!」

  掙扎著從床上跳起來,這裡仍是她的宮殿,我躺在底樓可放的大床上,窗外是茂密幽靜的樹林,密密麻麻的秋雨在玻璃上。

  再看時間,居然是中午十二點!

  該死!怎麼睡了那麼久!莫妮卡會不會已經回來了?

  跑到房子的各個角落找了一遍,卻沒有她的任何蹤跡。試著使用莊園的通話系統,保安說「大小姐」出門至今還未回來。我又著急著打了她的電話,沒想到依然關機。

  不,她有那麼多保鏢在身邊,紐約又是天空集團的大本營,怎麼可能發生以外呢?何況昨天她對我說,今天會帶我去見她的父親。

  故意要逼開我?女孩子的心就像海底的針,男人無論如何都摸不透,她可以讓你感覺如沐春風,一轉眼又能讓你墜入冰窟。

  想到這就渾身無力,失落地坐倒在沙發上,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屏幕裡跳出中午的整點新聞,CNN的女主播突然插播最新消息——

  「十分鐘前,總部位於紐約的天空集團,全球排名前50強的跨國企業巨頭,正式向媒體宣佈——昨晚19點19分,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思國先生,在紐約因病去世,享年48歲。天空集團同時宣佈一項董事會的最新決定:高思國先生的獨生女,年僅24歲的莫妮卡.高,接替父親的一切職位,成為天空集團新任董事長兼CEO。」

  高思國死了。

  原本我今天要見的人死了,當初我來美國要見人的死了,我最愛的女子的父親死了。

  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視屏幕,整個人彷彿被鉛灌了而凝固,新聞裡放出背景畫面,卻是一組非常模糊的視頻,有個中年華裔男子,戴著墨鏡穿著西裝,在一群黑衣人簇擁之下,鑽去加長版林肯離去。

  同時響起CNN特約新聞評論員的聲音——

  「天空集團的董事長,是全美最神秘的超級富豪,據說其個人擁有的實際資產,不亞於比爾.蓋茨與沃爾瑪家族。但他長期拒絕在媒體路面,除了圈內人士以外,普通公眾很少知道他的真實姓名,甚至連他的族裔都是個迷。高思國是出生在美國的華裔,根據天空集團公佈的消息,他在兩年前檢查出了癌症,但一直嚴格保密,連公司高管層也一無所知。幾個月前,他將權利移交給自己的女兒,印發公司內部種種猜測。醫生原本估計高思國還有半年生命,想不到昨晚七點病情突然惡化,來不及搶救便停止呼吸。高思國48歲英年早逝,必然將引起又一場經濟地震。尤其是他本人絕對控股的天空集團,去年起就深陷金融危機泥沼,很多人預測天空集團資金鏈極其緊張,很可能將在一個月內宣佈破產。」

  電視畫面裡同時出現天空集團的總部——位於曼哈頓的八十八層的天空中心大廈。然後是墨西哥灣油田的畫面,還有位於中東某地的煉油廠,以及東南亞最大的汽車公司,這些大豆市天空集團在世界各地的投資項目。

  CNN的動作真快,如果它們的造假水平再高一些,就不會在中國聲名狼藉了。

  接著,屏幕上出現了一組現場直播的畫面——

  還是在天空集團總部門前,風雨打在路人的身上,許多黑衣人保護一個年輕女孩,一把黑傘撐在她的身後。她穿著黑色的職業套裝,腦後綰著栗色長髮,混血面容楚楚動人,卻是素面朝天,表情沉重憂鬱,眼神充滿悲傷。

  我當然認得她,你們也都認得她——莫妮卡!

  昨晚七點接到的那個電話,無疑就是她父親病危的通知,她才會那麼著急地離去,高思國死得太突然了,他不是今天就要見我嗎?為處理父親的後事,她當然整夜得不到休息。或者按照中國人的習俗,在死去的親人身邊守靈,甚至必須得關閉手機,所以她不可能回來,也不可能給我打電話,就算想打也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不知道該怎麼對我說。

  媒體的長槍短跑都對準了她,有的記者還與保鏢發生了肢體衝突。但莫妮卡絲毫沒有慌亂,也不因悲傷而在鏡頭面前失態,冷靜地對記者們說:「我感到非常非常悲痛,我敬愛的父親離開了人間,這是我字媽媽去世以後,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天!在父親被查出患有癌症的兩年見,我們一直嚴格保密,希望不要影響公司的運營。天空集團是我的祖父先生創立的,我的父親一直對天空集團充滿感情,即便面臨如今的風雨飄搖,我們也有信心力挽狂瀾。但父親的突然離世,確實是對公司的沉重打擊,我將接受父親的遺囑,也接受董事會的重托,繼承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的職務,領導公司數十萬員工走出困境,實現祖父與父親多年來得願望。成為真正的世界第一號的企業!」

  我呆坐在莫妮卡宮殿的沙發上,為她的出色表現而讚歎,面對全世界媒體說的如此之好。平常人遇到這樣沉重的打擊,早連說話勇氣都沒了,她卻臨危不懼侃侃而談,化悲痛為力量,給了那些期待天空集團倒台的人們一記耳光。這個原本掉滿驕橫的大小姐,想必在最近的一年裡,經受了許多鍛煉和磨難,智慧與精神都已趨成熟,也將成為一個不可征服的人。

  CNN的新聞畫面已轉回特約評論員——

  「我們已看到天空集團新任全球董事長兼CEO莫妮卡.高的講話,確實令人非常驚歎,這位面臨受命的華裔女孩年僅24歲,前年剛從哈佛大學畢業,卻已成為世界500強企業最年輕的掌門人。作為高思國的獨生女,她將繼承父親100%的遺產,接管天空集團所有產業。高思國先生或許對她有過特別培養,但在他身患癌症的兩年間,就能讓一個普通小女孩,成為掌握數萬億財富的企業家嗎?天空集團的數十萬員工,整個美國的財經媒體,甚至全世界拭目以待!」

  天空集團的新聞終於結束,畫面切換到中東問題。我長歎一聲關掉電視,走到窗邊看著天空,雨絲像冰點砸在玻璃上,這便是莫妮卡此刻的心情吧。

  寒冷的紐約讓人瑟瑟發抖,想起昨晚看到的流星,如此燦爛去短暫地飛逝而過,難道那一顆就是高思國?

  秋風秋雨愁煞人。

  三天.

  高思國突然離開人間以後,我連續三天沒有見到莫妮卡,打她手機要麼忙音要麼關機,給她的秘書打電話也沒回音,只收到過一條長長的短信——

  「親愛的,我已經兩晚沒有睡覺,通宵達旦處理父親的後事。還有大量的法律事務,關於父親的遺產繼承,公司的股權交接。財務總件給我全部帳目,必然盡快處理幾千億美元的債務,每天簽署幾百份文件,會見全球各分公司的老大……千斤擔壓在肩頭,我的精神快要崩潰了。神啊,救救我吧!處理完這些就來見你,吻你!」

  莫妮卡現在的境遇,我可以充分理解,所以也盡量不去打擾。她非但不因悲痛而沉淪,反而勇敢承擔起巨大壓力。

  三天三夜,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是莫妮卡的宮殿,而是五十米外另一棟豪宅。每天上午有用人來打掃,有廚師來為我做正宗的中餐,需要什麼都有人送到——簡直是寄生蟲的生活!曾經如此羨慕那些有錢人,嚮往躺在豪宅的水床上,吩咐手下用人做這做那,但真的嘗到這種滋味,卻絲毫感受不到快樂,甚至越發厭惡自己。

  也許,我天生就適合過窮光蛋的日子?

  也許,無論多麼奢侈愜意的生活,都比不上孤獨對心靈的煎熬。莫妮卡不在的幾天裡,我的腦中反覆播放那首歌——《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三天後,高思國在紐約長島下葬。

  天空集團派了專車來接我,我將以高思國家屬的身份參加葬禮,特地請人定做一套黑色西裝。

  墓地坐落在大西洋海濱,周圍種植著大片松樹林,陰冷的風帶著鹹味,從東方狂暴地吹來,墓園門口停了幾十輛車,許多媒體扛著攝像機,被大群保鏢阻攔在外面。但記者們不放過每個參加葬禮的人——據說許多大人物都來了,包括那位以風流聞名的前總統,並攜其如今身居高位的夫人。

  外面的喧器撲壞了此地的幽靜,隨著大家走到墓地最深處,數十米下就是波濤洶湧的大西洋。大海的顏色與所有人的衣服相同,灰暗的浪打出白色泡沫,消逝在崎嶇的的亂石之上。有人面色凝重步履艱難,有人走著走著老淚縱橫,有人卻竊竊私語談笑風生,而我——想起了法國詩人保爾.瓦雷裡的《海濱墓園》。

  終於來到葬禮之地,四周是成百上千座墓碑,唯獨這裡被隔成一個獨立空間,大約有半個籃球場大小。旁邊有鋼筋混凝土的暗牆,確保墓地不受海風侵蝕。

  我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粗看竟想中國古代的武將,披著南北朝時期的明光鎧,臉上卻是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具!

  蘭陵王!

  我揉著眼睛幾乎跌倒,這就是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的墓碑?一座中國蘭陵王的大理石雕像?

  絕大多數人更看不懂,前總統夫婦二人也嘖嘖稱奇,還是高思國生前的秘書——不是陷害我的那個子虛烏有的吳秘書,而是一位黑人女士,輕聲向大家介紹雕像由來——這是高思國先生的祖先,一千多年前的中國王子,因為相貌嫉妒俊美而被敵人輕視,故而戴上魔鬼般的面具上陣殺敵,在整個東亞世界都是一位傳奇人物。

  這墓碑不是三天內建成的,想必高思國在查出身患癌症之時,便提前準備自己的後事,買下這塊大西洋畔的風水寶地,建造蘭陵王雕像作為自己的墓碑——雖然出生在美國的,他卻從未忘記家族的根源,要天空集團的繼承人永遠牢記,擁有蘭陵王高氏家族的神聖血脈。

  墓碑東側用隸書漢字鐫刻——

  蘭陵王第48代孫高思國之墓,女高夢泣立。

  顯然是最近才刻上去的。

  墓碑西側是一行英文,與通常的歐美碑文無異,記錄著墓主的姓名與生卒年,底下還有天空集團的標誌。

  漢字向東,英文向西,也代表了高思國夾在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無奈吧。

  上午,十點。

  葬禮儀式正式開始,沒有牧師也沒有十字架,更沒有和尚或道士,這是一個沒有宗教背景的葬禮。

  所有人站在墓碑下,圍繞著長方形墓穴。莫妮卡站在最前面,穿著一身黑色套裝,臉上沒有化任何妝,栗色長髮綰在腦後,作為冒牌的高能,高思國唯一的侄兒,蘭陵王高氏最後的男性,我被指定站在莫妮卡身後,因為死者家屬僅有我們兩人。

  我的身後是天空集團的高管,全球各分公司的老總,甚至有中國分公司的老總——我還記得他的臉,當初是他簽字銅子將我裁員,他卻已完全認不出我了。再往後是世界各大財團的代表,美國政府和國會的代表,以及前總統與前國務卿。

  一年多前,高思國秘密飛來中國,但著一群黑衣人來到殯儀館,參加我的父親也是他的哥哥的葬禮。

  一年多後,當我知道自己是個冒牌貨,卻以高思國侄子的身份,穿著黑色西裝來到墓地,參加了他的萬眾矚目的葬禮。

  葬禮儀式出人意料的簡單,在全體三鞠躬之後,裝殮著高思國的遺體的棺材,被緩緩送入深深墓穴。隨後由每位參加葬禮者,為他象徵性的捧上一捧黃土,最後由目的工作人員,將墳墓徹底平整完畢——怎麼突然想起了掘墓人?

  現在,眼前只剩海邊的泥土,以及那高高的墓碑,蘭陵王戴著傳奇面具,俯瞰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遙望浩瀚的陰沉的大西洋,輾轉反側地念起詩句——

  「起風了!……只有試著活下去一條路!

  天邊的氣流翻開又合上了我的書,

  波濤敢於蟾巖口濺沫飛進!

  飛去吧,令人眼花繚亂的書頁!

  進裂吧,波浪!用漫天狂瀾來大裂

  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靜的房頂。」

  葬禮結束。

  依然沒和莫妮卡說上一句話,她有大群保鏢陪同走出墓地,避開那些瘋狂的記者,坐上加長版林肯揚長而去,就連前總統夫婦也被她甩遠了。

  眾多政要和財經巨頭離去後,最後一個走出墓地的是我。再也不剩一個保鏢了,飢渴的記者們一擁而上,包圍了我這個最不起眼的小任務,許多記者事先做了功課,知道我是高思國唯一的侄子,在一個多月前成功越獄——我的傳奇經歷早已成為全美熱門話題,再加上天空集團大老闆離世的轟動新聞,我竟然成為葬禮上最大的明星。

  各家電視台鏡頭與花筒,幾乎戳到我的鼻子上,眼前一個個擁擠的記者,嘈雜的英語讓我頭暈,甚至感到空氣稀薄、呼吸困難。完全聽不清他們問什麼,耳邊擦過「殺人犯」、「越獄」、「男性後代」、「古老家族」等詞組。我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低頭推開那些煩人的攝像機,肉搏似的殺出一條血路,倉皇逃上等待我的專車。

  半躺在寬敞的後排座位上,脫下沾著海風鹹味的黑色西裝,墓地的氣味仍展轉於鼻尖,眼前不斷閃過蘭陵王的雕像,這個一千多年前的美男子——我以他的子孫的身份,來此參加我「叔叔」的葬禮,我可以對全世界說謊,甚至剛剛被埋入墓穴的人,卻不敢面對古老的他——我的身體裡沒有他的血。

  紐約的黃昏,車子開回私家莊園,司機將我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

  寒風瑟瑟地打在玻璃上,我端著一杯熱水,渴望漸漸昏暗的天色。這道玻璃就像一堵厚厚的高牆,帶著鐵絲網與電磁感應,一旦越過就會迎來子彈!彷彿回到肖申克州立監獄,只不過比58號監房寬敞豪華許多,感覺卻更孤獨。狹窄的牢房裡,還有老馬科斯這樣的忘年至交,但在我最愛的人的宮殿群裡,我卻是寂寞的囚犯,連主人的容顏都見不到幾次。

  抱歉,我的意識深處還殘留低俗痕跡——難道我是被莫妮卡包養的面首?

  對不起,我不漂亮,也不是小白臉,我只是個男人。

  我要離開這座華麗的監獄。

  簡單收拾了一下隨身物品,匆匆打開房門,卻看到一雙混血的眼睛。

  「你要出去?」

  莫妮卡有些以外,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大毛衣,好像剛要按門鈴的樣子。

  「哦,想在樹林裡透透氣。」我尷尬地退回到房中,「快點進來。」

  「那麼冷的天,還是晚上,去樹林裡透透氣?」

  當我面對她的眼睛,就突然變得不會說謊了。

  「對不起,我——」

  「不!」她伸出一根食指封住我的嘴唇,「應該saysorry的是我!連續三天三夜,我都忙著父親和公司的事,沒有來得及關心你,非常抱歉,親愛的!」

  「我不介意。」

  「你介意!」她關上門緊緊抱住我,「別騙我!是不是很孤單?是不是在怨恨我?」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撫摸她的頭髮說:「莫妮卡,許多事情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我也有過這會總非常無助的感覺,一切都被別人所操縱,自己不過是個提線木偶,你確定這是你的命運嗎?」

  「但我別選擇。」

  「如果你有機會選擇呢?」

  「那我會放棄。」

  「放棄什麼?」

  她看了一眼我的房子,又回頭看看窗外的樹林:「一切!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除了你。」

  「莫妮卡,你想擁有什麼,放棄什麼,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但我沒有選擇的機會,我必須!做現在所做的事情。」

  「身不由己?」

  她閉上眼睛搖搖頭:「還有責任,父親給我的責任,天空集團數十萬員工給我的責任,我不能自由地選擇,因為我不能逃避我的責任。」

  「你以前想不想擔負這個責任?」

  「以前?如果是兩年以前,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她苦笑著坐倒在沙發上,「從前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他從沒給我安排過什麼,也沒說過讓我繼承他的事業。小時侯我說自己想要學畫畫,他就請了最好的老師教我。後來我又說要拉小提琴,他又把我送到意大利學了一年,最後,我說要自己創業開寵物用品公司,他就給我投資了五百萬美元,但被我在三個月內花光了。我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拘束與控制,我只認識我的爸爸,不認識什麼天空集團!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輕輕抹去她的眼淚:「兩年前改變的?」

  「在父親確診患癌症以後,雖然是早期診斷,醫生人沒有把握挽救他的生命,只能保證延長兩到三年。他必須提前考慮繼承人問題,這個人必須是蘭陵王的後代,必須是天空集團創始人我的爺爺高過的後代。父親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在美國沒有其他親人。我的爺爺有兩個兒子,一個在美國繼承人天空集團,另一個在中國默默無聞地生活——但他有一個兒子,名叫高能。」

  「他想讓高能繼承天空集團?」

  「這是A計劃。」

  「所以,他把你派遣到中國分公司擔任總經理助理,目的是為了調查我,看看我有沒有這個潛力——這就是當初你說的任務!可惜,我只是個小小的銷售員,懦弱無能被人欺負,是不是讓你們很失望?」

  「是,但沒想到高能是假的,謝天謝地你是個冒牌貨,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愛上了你!」

  「這是我們的幸運。」

  「然而,你瞞著我飛到美國,又被陷害殺人關進了監獄。我沒有向父親戳穿你的面具,他依然相信你就是高能,是他唯一的枝子,蘭陵王高氏最後的男性後代。父親想盡辦法要救你,為你請了最好的律師,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不能讓你被判處死刑。因為如果你死了的話,蘭陵王的男性血脈將就此斷絕!」

  「三年前就斷絕了!」

  我仰天苦笑起來,三年前那場致命的車禍,早就殺死了真正的高能,殺死了蘭陵王最後的男性後代,而我不過是戴著他的面具的替身。

  「當你被判處了終身監禁,父親改變了他的計劃。」

  「還有B計劃?」

  「如果父親死時,你還難堪大任,那麼由我繼承天空集團的一切,現在就是B計劃。」

  「為什麼一開始不實行B計劃呢?你是他唯一的女兒,是他最親的親人,你可以做好這一切的,他為什麼要捨近求遠?要到遙遠的中國,把可憐的高能——可憐的我,捲進這場可怕的漩渦?」

  莫妮卡無奈地倒下了,仰天歎息道:「因為我是女人。」

  「女人怎麼了?」

  「我的父親雖然在美國出生長大,家庭觀念卻停留在幾百年前的中國,他相信只有男人才能繼承天空集團!他認為蘭陵王家族的事業,從來都是傳男不傳女——而你是男人」

  我心裡暗暗的歎息——重男輕女害死人啊!

  也難怪高思國遠在北美,沒見過四川省計生辦的廣告——郭敬明與李宇春,生男生女都一樣嘛。

  「即便我繼承了一切,你——不,是高能,仍是蘭陵王家族最後的男人,必須保護好你的生命,盡早讓你結婚生子,延續高氏家族的男性血統。」

  「我可以與任何女人結婚,但唯獨不能與你!這真荒謬!」我似乎已看到了這個荒謬的未來,「不,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就讓我告訴全世界吧,我不是高能,不是你的堂兄,不是蘭陵王的後代,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住嘴!」

  「你說這不能讓你的父親知道,但現在他已經死了!沒人能對我怎麼樣!」

  「如果你不是高能,就不該持有高能的護照,就是非法入境!我在自己的家裡窩藏一個非法入境者——這幾天全世界的媒體都在看著我,不能讓他們知道這個事實。」

  「繼續這樣欺騙世界?」

  莫妮卡將一頭栗色長髮紮起來又放開:「別無選擇我們對外必須以堂胸沒相稱,但你與天空集團沒有任何關係。我將獨自承擔公司的重任,拯救這艘隨時可能沉沒的航空母艦。」

  我緩緩靠近她的嘴唇,已經三天三夜沒吻過她了。

  然而,就在我們交換呼吸之時,她卻後退兩步說:「對不起,剛才參加完父親的葬禮,我心裡還被痛苦充滿著,Ican』t!」

  目光沒離開過她的眼睛,讀心術告訴我,這個女子沉浸在極大的痛苦中。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她還是難過地搖搖頭:「親愛的,我愛你,很想與你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廝守在一起,但是今晚——」

  「別說了。」

  我替她打開大門。

  秋風侵入屋子,捲進數片枯黃落葉,莫妮卡還是是或出來了:「能不能讓我單獨待一個晚上?」

  「OK。」

  她緩緩走到門口,廊燈照亮烏黑憂傷的眼睛,混血臉龐蒼白得嚇人,摸了摸我的臉頰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輕輕抱了抱她耳語道:「你也是。」

  隨後,他轉身離開我,沒入黑暗中搖曳的樹林。

  月亮也隱入白蓮花般的雲朵中。

  雖然,她的房子距離我只有五十米,我卻感覺她遠去了五千年。

  回到偌大的豪宅,又剩下我孤單一人,面對空空蕩蕩的客廳與臥室,晚風從窗戶縫隙鑽入,觸摸著每一寸皮膚,緩緩滲入血管,陪伴我躺下入眠……

  第四個寂寞的夜晚。

《人間(蔡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