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夜。
窗,忽然開了。
風吹進了房間,微微拂動著雨兒的發尖,摩挲著她的臉頰。雨兒睜開了眼睛,房間裡一片漆黑,就連窗外也沒有多少光亮。忽然,她聽到了某種聲音。
那聲音來自雨兒的頭頂,「篤——篤——篤——」。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了,那聲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就像是一把鑿子嵌入她的心臟,讓她的心裡是如此地難受。那是從天花板上發出的聲音,像是某種腳步聲,不斷地徘徊著,從天花板的左面一直走到右面,從前面走到後面,似乎還有某種規律。
這裡是七樓,是這棟樓的最高一層,天花板的上面就是樓頂的天台了。「篤——篤——篤——」,聲音的頻率似乎越來越快,透過房頂和天花板在房間裡迴旋著。是誰在深更半夜跑到樓頂的天台上去呢?雨兒的後背忽然莫名其妙地滲出了冷汗。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身邊的童年不見了。她伸手撫摸著身邊的被單,還微熱著,她想叫他,但是喉嚨過於乾渴了,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樓頂的聲音還在繼續。
雨兒從床上爬了起來,夜風迎面撲來,她小心地關上了窗。雨兒又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那奇怪的腳步聲穿透了一切的阻攔物,直逼她的耳膜和心房。
她披上了一件白色睡衣,然後走出房門。黑暗的樓道裡什麼都看不清,左邊是下去的樓梯,右邊是通往天台的樓梯,她選擇了右面。
樓頂的天台,空曠無物,只有幾個水塔孤零零地佇立著。風很大,一片黑暗裡,四周彷彿是萬丈深淵。頭頂是滿天的星斗,不知道在向雨兒暗示著什麼。她藉著周圍大樓上的徹夜通明的2002韓日世界盃廣告牌所發出的光線努力地看著四周,什麼都沒有,就連那奇怪的腳步聲也消失了。風吹亂了她的頭髮,讓她站立不穩,後退了好幾步,她再也不想留在這可怕的地方,緩緩轉過了身體。
忽然,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雨兒猛地回過頭來,伸出手用力地向身後推去。接著,身後傳來了她所熟悉的聲音。
「雨兒,是我。」童年被推倒在地上,緩緩地站了起來。
「童年?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雨兒這才從驚慌失措中回過神來,微微喘著氣。
「我睡不著,心裡一直在想著一件事。」
「什麼事?」
黑夜裡,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於是就靠得很近,近到童年能聞到雨兒體內散發出來的氣味。他一把摟住了雨兒,在她耳邊輕聲地說:「讓我們回家吧。」
「那快下去吧。」雨兒低吟著。
「不,」童年搖了搖頭,「我說的是回到我在S市的家。」
「S市的家?」
「是。」
雨兒有些疑惑地看著童年問:「你不是說你已經沒有家了嗎?」
「不,我有家,我的家在——」童年把目光從雨兒的面前移開,望著遠方,緩緩地念出了三個字——「黑房子」。
「黑房子?」
突然,一陣奇怪的風掠過天台,風把披在雨兒肩上的白色睡衣高高地掀起,如同一個白色的幽靈跳著華爾茲向樓下緩緩墜去。
客輪緩緩地駛進了江口,穿破籠罩在江面上的薄霧。雨兒沒有跟著童年擠到甲板上去,而是守在舷窗邊,靜靜地望著霧氣瀰漫的江面和江邊那些模糊的景物。這一切都呈現出一股青黑色,如同一幅鋪開在江面上的丹青水墨,近乎純粹的寫意。
她能理解童年為什麼要突然決定離開生活了許多年的小城而回到S市,也許是因為她和童年在一個星期之內雙雙失去了工作,也許是因為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了而產生了厭倦,也許是因為童年的黑房子。雨兒不願再多想了,她也想換一個環境,至少在S市她能重新找到工作。想到這些,她的心情就好了一些,這時候,她可以透過薄霧望見江灘的那些建築了。於是,她心裡有了一些特別的感覺,這與70或80年前乘著海輪剛剛來到這座城市的人們的感觸是一樣的。
「你在幹什麼?快到碼頭了,收拾行李走吧。」童年來到了她身邊說著。
10分鐘以後,童年和雨兒在客運站碼頭下了船,他們的行李很少,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了馬路邊。
雨兒有些貪婪地呼吸著這裡的空氣,說實話這裡的空氣並不是很好,她回過頭,眺望著江對岸,幾十棟巨大的建築矗立著,濃重的霧氣把那些建築高高的頂層覆蓋了起來。雨兒沒想到自己對S市的第一印象居然是霧。正在她凝視的時候,童年已經拉著她上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一路上繞了很多彎路,並不是司機故意這樣,實在是童年自己也講不清楚他的目的地在哪裡。他幾乎忘了自己過去住在哪條路上,惟一記得的是「黑房子」,他是這樣對司機描述的——「一棟黑色的房子,三層樓法式洋房,有一個磚砌的煙囪。……」雨兒覺得童年的描述就像現在瀰漫的霧氣一樣讓人不可捉摸,最後她拿出了地圖,和童年一塊兒在地圖上尋找,終於一步步地縮小了尋找範圍。
最後,出租車在一條綠樹成蔭的小馬路邊停了下來,童年和雨兒下了車,抬頭望見了那棟黑色的房子。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那棟隱藏在綠樹叢中的房子,看不清房子的正面,只能看到三樓和黑色的屋頂,還有那個早已廢棄了的煙囪。這棟房子的外牆和屋頂都是黑色的,雖然看起來很堅固結實,但黑色也隱隱地露出了一些晦暗陰霾的氣氛,就像剛才的霧。雨兒仰望這棟房子的屋頂,那是一種經常在法式建築中看到的「蒙廈式」屋頂,即屋頂有兩個坡度,頂上部坡度平緩,下部和兩側坡度陡峭。雨兒向旁邊走了幾步,發現在屋頂的另一面,似乎還有一個「老虎窗」式的天窗或閣樓。
忽然,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她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這預感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清楚。一陣風吹來,拂動著她的髮絲,雨兒低下了頭,身體向童年身上靠了靠。
「雨兒,你怎麼了?我們到家了啊。」
「也許,也許剛才在船上著涼了。別擔心,我沒事的。」雨兒又抬起了頭,她忽然覺得這棟房子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緩緩地問:「黑房子?」
「是的。」
雨兒仰望著黑色瓦片覆蓋的屋頂問:「這裡就是你的家?是在哪一層?」
「全部。每一層都是。」
「每一層?你是說,這整棟小樓都是你家的?」雨兒顯得非常驚訝。
與雨兒的驚訝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童年的平靜,他淡淡地回答:「沒錯,整棟樓都是我家的。」
「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什麼人都沒有了,這棟房子已經空關了十幾年了。別問了,跟我來吧。」說完,童年拉著雨兒略顯激動的手向路邊的一條小巷走去。
雨兒看到在房子和馬路的中間隔著一塊很大的綠地,綠地裡生滿了各種植物,密密麻麻,顯得陰鬱而深邃,許多樹木也許有數十年的樹齡了,把房子的一二層都覆蓋住了。小巷很深,但童年走到巷邊第一個門就停了下來。那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童年從包裡掏出了一把老式的鑰匙,塞進了鐵門的鎖眼裡。
「但願這把鑰匙還能用。」童年對自己說。
鑰匙在鎖眼裡轉了很久才把門打開,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童年輕輕地推開了鐵門,雨兒跟在他身後小心地跨了進去。門裡是一個天井,天井裡散發出一股成年累月的落葉腐爛後的味道。天井的圍牆圍著黑房子整整一圈,雨兒注意到圍牆的另外一頭坍塌了,有一個一米多寬的缺口,但被外面的綠樹覆蓋著。
「雨兒,看什麼呢?快進來。」童年已經打開了底樓的房門,走了進去。
雨兒緊跟在後面走進了黑房子,一進門,她就聞到一股陳腐的味道,用手在鼻子前面揮了揮。
童年拍著她的肩膀說:「別害怕,這房子已經十幾年沒人住過了,所以一定積了很多的灰塵。」
雨兒看了看客廳,非常寬敞,擺放著一些很簡單的傢俱,牆邊還有一個大壁爐,直通屋頂的煙囪。這裡采光不太好,顯得異常陰暗,使得童年的臉一直被陰影覆蓋著。她小心地邁動著步子,看到客廳的盡頭是一條走道,走道邊上似乎還有房間。在客廳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廚房,現在堆滿了各種雜物。客廳裡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她輕聲地問童年:「你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是的,我就出生在這棟房子裡。在我10歲的時候才離開這裡,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一直到現在。」
「為什麼你過去沒對我說起過這些?」
童年搖了搖頭:「有這個必要嗎?我不想回憶過去,不想。」
雨兒聽出他的話裡隱藏著某種苦澀,她帶著歉意說:「對不起,童年。」
童年微微笑了笑:「沒關係,我會慢慢告訴你的。來,我們上樓去看看。」
雨兒跟著童年踏上了樓梯,腳下的木板立刻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似乎隨時都會散架。雨兒不敢用手抓旁邊滿是灰塵的木欄杆,只是小心地看著腳下。
「別怕,我小時候這樓梯就是這樣,不會有事的。」童年伸出手拉住了雨兒。
「童年,我只是感到——」她沒有說下去。
「感到什麼?」童年拉著她繼續往上走。
「沒,沒什麼。」雨兒微微歎了口氣。
他們來到了二樓。迎面就是一條陰暗的走廊,走廊邊沒有窗,雨兒什麼都看不到,只能依靠被童年緊緊握住的手來辨別方向。童年伸出手,在牆壁上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摸到了電燈開關,電燈的光線不停地跳了許久才照亮了走廊。
童年沿著走廊向前走,走到了第二扇門前,雨兒忽然覺得有一雙眼睛,不,是一隻,一隻眼睛正在看著她。她一抬頭,看到了那只睜大著的眼睛——貓眼,那扇門上裝著一個貓眼。
雨兒緩緩地吁出了一口氣,但那種奇怪的感覺還在。童年剛要開門,她卻說:「等一等,這個貓眼很奇怪。好像,好像是裝反了吧?」
「嗯,是裝反了。」
雨兒又仔細地看了看貓眼說:「奇怪,怎麼會有這種從門外向門裡看的貓眼呢?」
「誰知道呢?反正在我出生以前就有這些貓眼了。」
「這些貓眼?」
「是的,這棟房子裡面幾乎每一扇房門上都裝了貓眼,而且全是從外向裡反裝的。」說完,童年把眼睛湊到了貓眼前面往裡看去,忽然,雨兒看到童年猛地向後退了一大步,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彈了出來一樣,表情非常奇怪。
「怎麼了?」雨兒拉著他問。
童年呆呆地站了幾秒鐘,然後搖了搖頭,輕聲地說:「沒,沒什麼。」
雨兒疑惑地看著童年,然後,把自己的眼睛湊到了貓眼前面。透過貓眼,她看到房間裡面一片模糊,就像是蒙了塊磨砂玻璃,什麼都看不清。
「別看了。」童年一把推開了門。
雨兒小心翼翼地踏進了房間,她仔細地環視了一圈,房間裡依舊瀰漫著一股陳腐的味道。不過她想,大概老房子裡總會有這種味道的,尤其是這棟空關了十幾年的房子。房間很大,至少有30平方米,有一排很長的木質窗戶,光線錯落有致地投射在積了厚厚灰塵的地板上。
「過去我的父母就住在這個房間裡。」童年緩緩地說,他走到了一張鋼絲床前,沒有被褥,鋼條和鋼架裸露著,就像一排肋骨,他看著那張床,停頓了片刻後說:「這就是我父母睡的床。」
「那你的房間呢?」
「也在這一層,不用進去看了,我們就住這一間,足夠大了。衛生間在走廊的另一頭,很方便的。」
雨兒又看了看走廊問:「這棟房子這麼大,過去就只住了你們一家?」
「是的,就我和我的父母。」
「那你為什麼離開?」
童年愣了一下,緩緩地說:「因為——我失去了父母。好了,別問了,我說過,我會慢慢告訴你的。我們快點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吧,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裡了。」他伸出手撫摸著雨兒的頭髮,微微笑了笑說:「我們先把房間打掃一下吧,我到樓下去看看有沒有工具,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說完,童年離開了這個房間。雨兒一個人站在房間的中央,她聽到童年急匆匆下樓的聲音,那聲音持久地在整棟房子裡迴盪著。她小心地走到了窗前,隔著一小塊空地和圍牆,對面是一棟白色的三層樓房。
雨兒又在房間裡轉了一圈,看到房間的角落裡有一個梳妝台,還有一個衣櫥,再除了鋼絲床架以外就沒有其它的傢俱了。梳妝台上有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雨兒站到了鏡子前面,鏡子上蒙了許多灰,看不清自己的臉。她又打開了衣櫥的門,發現裡面掛著幾件女人的衣服,樣式很老了,並發出濃烈的樟腦丸的味道。雨兒先是一怔,然後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向衣櫥裡面伸去。
「你在幹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了童年急促的聲音,雨兒立刻把手抽了出來,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搖著頭說:「你不要總是這樣在別人的背後突然說話,這樣會把人嚇死的。」
「對不起。那是我媽媽過去穿的衣服,十幾年了,一直沒動過。」他語氣有些沉重。
「嗯。」雨兒不想再究根問底了,自她認識童年那天起,童年就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父母,更沒有提起過這棟三層樓的房子。
童年走過來把衣櫥的門重新關好,他的手裡還拿著掃帚和拖把,「好了,我們開始吧。」
雨兒不再胡思亂想了,她笑了笑說:「好,我來擦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