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面面相覷,顫抖著放下了小龍的身體。清芬哭喊著撲倒在兒子身上,拚命掐著兒子的人中,給兒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跡能夠產生。
然而,小龍的身體越來越涼了,不管他的母親如何努力,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清芬呆呆地看著兒子,那是令人哀傷而可怕的沉默,只有母親的淚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龍的臉上。我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目光呆滯的他忽然清醒了過來,眼睛也似乎也有淚水在滾動——那是歉疚的淚水。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回過頭來說:「不,誰說人死不能復生?今天我已經知道了,那個叫水月的女孩已經活了過來。」
丁雨山的臉色大變,他猛搖著頭說:「不,那是一個錯誤,她終究是一個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龍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還能夠動,還能夠開口說話,還能夠和我在一起——不論兒子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永遠愛他。我要和小龍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高凡摟著清芬的肩膀說:「你要怎麼做?」「既然,水月是被從海裡撈上來以後再復活的。那麼我們也把小龍放到海裡去。等到第二天,我們再把他撈上來,他就一定會活過來的。」「不,死人復活會給我們帶來災禍!」清芬的眼眶已經完全變紅了,那樣子煞是可怕,她大聲地說:「你們不要管我。」
然後,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兒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
「你回來!」我們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樣子非常嚇人,也許她會殺了任何敢於阻擋她的人。她艱難地走下了樓,推開了客棧的大門,走入了荒涼的原野中。
沒有人敢追出去,就連高凡的腳也軟掉了,我倚在客棧的大門口,向茫茫的夜雨眺望而去,再也見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瘋了。」高凡嘴裡喃喃地說。這時丁雨山關上了大門,轉身盯著我說:「全都是因為水月,因為這個死去的人。她給幽靈客棧帶來了死亡,小龍的死,還有清芬的發瘋,全都是因為她!」
「不,水月是無辜的。」我不願再和他們說話了,轉身跑上了樓梯。
當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間裡時,卻發現房間裡空空如也——水月不見了。我大聲地叫著水月,卻沒有人回答我。
我衝出了房門,先在走廊裡轉了一圈,然後又跑到了三樓,查看了每一個房間,沒有發現水月的任何蹤影。然後我跑到了底樓,正好看到了阿昌,我抓著他的肩膀問:「有沒有看到水月?」
阿昌茫然地搖了搖頭,看來她並不在客棧中。我推開了客棧的大門,看著外面茫茫無邊的雨夜,心就像鉛一樣沉。我回過頭向阿昌要了一把傘,還有一盞帶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燈,便飛快地衝出了客棧。
我沿著海岸向前邊跑去,翻過了兩道高崗和懸崖,一路上幾乎是手腳並用,否則稍不小心就會掉下去。忽然,昏黃的燈光裡出現了一座墳墓,我又用煤油燈向四周照了照,才發現自己已身處於墳場之中了。我立刻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晚上進入墓地,腦子裡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許多傳說。我聽說在夏天的夜裡,墳地中常會冒出俗稱的「鬼火」,其實也就是死人骨頭裡磷質的自燃現象。我戰戰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燈光所及之處,全是一片殘破的墓塚。突然,我被腳下一塊石頭絆了一腳,摔倒在了地上,渾身都沾上了雨水。
半夜裡倒在墓地裡,這真是倒霉透頂了。當我剛要爬起來的時候,卻發現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照亮了一塊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寫著這樣幾個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這行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妻秋雲泣立」旁邊還刻著立碑的時間,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不對啊,我記得秋雲曾說過,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靈客棧真正的主人,已經在三年前離開了此地,獨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雲每天都會跑到懸崖上,等待丈夫的歸來。可是,丁雨天的墳墓怎麼會在這裡?而且從墓碑來看,他死了已經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搖了搖頭,又舉起了煤油燈,繼續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昏暗的燈光裡照出了一個鬼魅般的影子,我的心立刻緊張了起來,提著膽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一張蒼白的臉跳進了我的視線———水月!
我大叫了一聲,立刻快步地跑了上去。水月不知什麼原因掉頭就跑,但被我一把拉住了胳膊。然後,我把她拉回到了我的懷中,緊緊地摟著她說:「你要去哪兒?」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滯,她的渾身都濕透了,幽幽地說:「我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
「難道你是從墳墓裡來的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不再說話了。
「為什麼半夜裡跑到墓地裡?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我們快點回去吧。」
我輕輕地抹去了水月臉上的雨水,提著燈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摟著她向幽靈客棧走去。我們在傘下不停地顫抖著,以彼此的體溫互相取暖。在雨中艱難地走了很久,我們終於回到了幽靈客棧。在底樓的大堂裡,我如釋重負地放下了傘和煤油燈,緊緊地摟著水月的肩膀,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但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去洗個澡吧。」我扶著她來到了浴室裡,阿昌已經為我們準備好熱水了。在水月進去洗澡的時候,我上樓去給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後就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後,我也進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這才擺脫了一些疲勞。然後我們一起回到了房間裡,水月一句話都不說,儘管她剛才已經洗得乾乾淨淨了。但我依然感到在她的身上,彷彿沾著一股墓地裡的氣息,她很快就躺到了床上,閉起眼睛睡著了。
我坐在寫字檯邊,看著窗外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突然,眼前又浮現起了墳場中,所發現的丁雨天的墳墓———我立刻就想起了什麼,打開了寫字檯的抽屜,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這是從三樓的房樑上取下來的,當時我還沒來得及看簿子裡的內容,只發現了一張黑白照片。我輕輕地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緩緩地翻開了它。
但奇怪的是,那張照片不見了。我反覆地翻著小簿子,甚至把它倒過來抖了抖,但始終都沒有發現那張照片,難道它消失在空氣中了?
這房間裡的氣息越來越讓人難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發現小簿子前面和後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當中幾頁寫滿了字。
讀了其中一頁後我才發現,這本小簿子原來是丁雨天的日記!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發現了他的墳墓之後,又緊接著看到了他的日記。
日記的時間是從三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僅僅只記了三天的時間。當我讀完丁雨天的日記以後,只感到渾身冰涼,一陣深深地恐懼彷彿已扼住了我的咽喉。
葉蕭,現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記抄在這封信裡,以下的這一段就是———8月11日天氣:陰今天凌晨三點鐘,田園又來了。
她知道我和秋雲睡在不同的房間,便像個幽靈一樣來到了我身邊,那樣子把我嚇了一大跳。很奇怪,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許多泥土和髒東西,而她的手裡正捧著一隻黑色的盒子。
我顫抖著爬起來問:「你去哪兒了?」「墓地。」
「你去那裡幹嘛?你瘋了嗎?」
「我找到了蘭若的墓。」她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目光卻非常嚇人,與她那張迷人的臉極不協調。她脫下了身上骯髒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寫字檯上。她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媽媽在臨終前告訴過我,蘭若的墓邊有一棵奇特的枯樹,墓前也沒有立墓碑。我已經觀察墓地很多天了,整個墳場裡總共就只有一棵樹,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樹,樹下正好有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我想那一定就是蘭若的墓了。」
「天哪!你做了什麼?」
「剛才我趁著夜色,把蘭若的墳墓挖了開來。」
我的心差點要跳了出來,輕聲地問道:「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墳墓是空的。」
「這怎麼可能?」
「確實是空的,我只挖到這麼一個東西———」她伸手指了指那個黑色的盒子,那樣子讓我聯想到了失事飛機上的黑匣子。她歎了一口氣說:「然後,我又把那些土又重新填了回去,她的墓看起來就像沒動過一樣,差點沒把我給累死。」
我著這個從墓裡挖出來的盒子,然後小心翼翼擦去了它表面的泥土,才發現它是一個木頭盒子。木盒蓋子上有一把舊鎖,已經銹得差不多了。
忽然,田園伏下身子說:「我認識這種鎖,我們家裡也有,我能打開它。」
說完她輕輕地一拉鎖閂,鎖就自動打開了。
盒子裡是一套五彩斑斕的戲服,還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田園展開了那些戲服,驚訝地說:「天哪,這就是當年蘭若穿過的子夜歌戲服。」
瞬間,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某種幻影,隨即耳邊彷彿聽到了幽幽的歌聲。田園顯然也看到和聽到了,我們異常驚恐地看著四周,彷彿蘭若就在我們的眼前。
就當我們恐懼到了極點時,田園把戲服放回到了木盒子裡,然後緊緊地關上了蓋子,再將那把破鎖重新鎖上了。我們都長出了一口氣,彷彿剛從死神的唇邊逃出來。難道躺在墳墓裡的蘭若,已經化為一個幽靈,滲入了她身前穿過的戲服中?
田園似乎與我心有靈犀,她顫抖著說:「蘭若就藏在戲服裡。」
「照這麼說——剛才我們打開了木盒子,就等於把她給放了出來?」
她趕緊收起了盒子,匆匆地離開了這裡。
第二天醒來以後,我確信凌晨發生的不是夢。我看到田園的臉色異常難看,而秋雲似乎也發現了什麼。我想秋雲已經知道了我和田園間的曖昧關係,處於女人天生的嫉妒,她與我大吵了一架。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和她結婚幾年來,始終都找不到那種我所期望的感覺——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她。我想我確實對不起她。
今晚,我的心總是莫名其妙地顫抖,似乎整個幽靈客棧裡,都籠罩著一層奇怪的東西,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現在,我已感到那個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天氣:小雨凌晨時分,我被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驚醒了。
我立刻衝出了房間,聽出那是從秋雲的房間裡傳來的。這時秋雲衝出了房間,一把撲在我的懷裡,神情恐懼萬分。我問她發生什麼了,她只是大口喘息著說:「它又來了,又來了。」
「它是誰?」「幽靈。」
我連連搖著頭說:「不——」
「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這客棧裡潛伏著一個幽靈,任何住在客棧裡的人,都逃不過它的手掌心。我已經受不了啦,它讓我恐懼,讓我發瘋!」
「你應該好好休息。」
秋雲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緩緩地說:「告訴我,蘭若是誰?」
「蘭若?你怎麼知道她呢?」
「是你喜歡的那個唱戲的田園把她帶來的,是不是?今天我已經感覺到蘭若了,她就在幽靈客棧裡。快告訴我,蘭若究竟是誰?」
秋雲越來越變得神經質了,我有時候真擔心她會不會悄悄地殺了我?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好吧,關於蘭若的故事,也是我從西冷鎮上老人們的口中打聽來的。」於是,我給她講了蘭若的故事。
她立刻驚恐地張大了嘴說:「子夜?那尊山頂上的肉身像?」
「後來,人們發現一個從上頭來的隊長,突然死在了蘭若的房間裡。人們認為是蘭若殺死了隊長,是她給客棧裡的人們帶來了災難,於是他們把蘭若強行帶到了海邊,把她摁在海水裡活活溺死了。」
「現在她來報復了?她會殺了我的!」
秋雲掙脫了我的雙手,逃回了她的房間。我獨自站在走廊裡,忽然感到一陣陰風從背後襲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樓正好撞到了田園的身上。她並沒有吃驚,反而吃吃地笑了起來,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腰,把我拉進了她的房間裡。
瞬間,恐懼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體需要一個避風的港灣,那就是誘人的田園。
就這樣,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以後,我只覺得心口越來越沉重,彷彿染上了那套戲服裡的死亡氣味。整整一個白天,外面綿綿不斷地下著小雨,秋雲始終都沒有和我說話,而客棧裡的人們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全都變得人心惶惶。
我該怎麼辦?
8月13日天氣:大雨海邊的天氣越來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晚上,秋雲又來找我了,她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裙,眼睛裡露出奇怪的神色,彷彿她的瞳孔被一層薄紗蒙著似的。她一言不發地靠近了我,我預感到會發生什麼。忽然,她的手中出現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閃,讓我的眼睛一陣發暈———刀子已經抵住我的喉嚨了。
我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雖然心裡非常害怕,但我的身體卻保持著鎮定,如果稍微一亂動,那刀子就可能會要了我的命。我輕聲地問道:「你瘋了嗎?你要幹什麼?」秋雲彷彿中了魔一樣,幽幽地說:「你背叛了我。」我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似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也崩潰了:「好的,我承認我和田園有關係。你殺了我吧,但你不要為難田園,她是無辜的。」
「到現在你還惦記著她?」秋雲的口氣充滿了酸味,「不用你關心了,她已經離開幽靈客棧了。」「什麼?」我沒想到田園居然會不辭而別,那從蘭若墓裡挖出來的木頭盒子,也一起被她帶走了嗎?秋雲又用刀子頂了頂我的咽喉說:「我知道你並不愛我。但你必須和我在一起,永遠都不能離開幽靈客棧。」
「不,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個預感———我們都會死的。」「很好,那就讓我們一起死吧!」說完她收起了刀子,在走出我的房間以後,她把房門從外面給反鎖上了。我大力地敲著門,要她放我出去,但始終都沒有反應。我這才意識到:秋雲把我軟禁在幽靈客棧裡了。
秋雲已經完全瘋了,我想她什麼事情都會做得出。我推開了窗戶向外看了看,下面還是一個陡坡,如果從這裡跳下去至少會摔成殘廢。現在,我已經無處可逃了。我不能讓秋雲發現這本日記,這本簿子裡夾著蘭若的照片,我必須得把它給藏起來。我抬起頭看到了房梁,或許藏在那上面正合適。今天的日記就寫到這裡吧,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寫下去?
丁雨天的日記到此為止了,雖然日記只有三天,但告訴我的內容實在太多了。第一,田園確實來到過這裡,而且還和丁雨天發生了曖昧的關係。第二,我終於知道那只木匣的來歷了,原來竟是她從墳墓裡挖出來的,我看到過那座枯樹下的墓,還有一隻烏鴉總是盤旋在那裡。第三:在三十多年前,這客棧裡住過一個子夜歌戲團,其中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叫蘭若,因為被懷疑是女鬼附體,而被愚昧的村民們殺害了。而木匣裡的那套戲服,正是蘭若生前曾經穿過的。第四:當秋雲知道自己丈夫和別的女子有染以後,她變得近乎瘋狂,居然把丈夫軟禁起來,並以死亡相威脅……
所有這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時已經是子夜了,我回頭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詳地睡著。可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我想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現在就抓緊時間給你寫信吧。
轉眼間四五個小時就過去了。現在是凌晨四點半,一口氣寫了那麼多字,我居然還沒感到累。這封信就寫到這裡吧,然後我要打開窗戶喘幾口氣。
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個小時?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於幽靈客棧
在讀完這封信以後,葉蕭已經心亂如麻了,他真想現在就跑到幽靈客棧去,把周旋從可怕的漩渦中拉出來。但最近他正在辦一個重要的案子,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實在是抽不出身來。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親,現在大概還躺在醫院裡吧。對於周旋的父親,葉蕭始終都有一股歉疚。他看了看時間,如果現在去醫院探望周寒潮,應該還來得及。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幽靈客棧的第十一封信放進了抽屜,然後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時後,葉蕭來到了周寒潮的病房裡。雖然病房還是那樣安靜,但葉蕭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葉蕭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周寒潮的頭髮還像年輕人一樣濃密烏黑,可僅僅過了幾天,周寒潮的半邊頭髮都已經白了。
周寒潮看到葉蕭後,只是苦笑了一下,輕聲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對你說。不,如果現在不說出來,恐怕今後就沒有機會說了。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見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去見上帝了,而那段關於幽靈客棧的往事,也會隨著我一起進入墳墓。」
葉蕭心裡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靈客棧的消息告訴周寒潮,恐怕現在也不會在醫院裡,「不,如果你一定要說的,可以等周旋回來以後告訴他。」「恐怕——我已經等不到周旋回來的那一天了。」
「別這麼說,周伯伯,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搖了搖頭,目光神秘兮兮地說:「或許,她很快就會把我帶走的。」「我不明白?」葉蕭沒聽懂他什麼意思。
周寒潮嘴角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喉嚨裡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很久才說出話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和你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樣,我也是一個知青,被分到K縣的西冷公社插隊落戶。我就在那裡住進了幽靈客棧……」
葉蕭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著朋友的父親講述往事……那是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涼的海邊,一座令人恐懼的幽靈客棧,一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一台古老迷離的子夜歌戲。
在故事發生的年代裡,葉蕭和他的朋友都還沒有出生。而眼前這個一頭白髮的病人,當年卻是一個英俊憂鬱的青年。周寒潮的故事像溪水一樣敘述著,葉蕭漸漸地覺得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十年前的幽靈客棧,和一對年輕的男女。
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葉蕭卻絲毫都沒有感到時間的流逝。終於,周寒潮說到了蘭若的死——她被村民們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畢竟是在晚輩的面前,他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只是深呼吸著說:「蘭若死了以後,我痛不欲生,萬念俱灰。後來縣裡來人調查過這件事,但很快就不了了之了。不久以後,我的父親因為生病而提前退休,正好給了我一個頂替父親進工廠的名額,於是我幸運地得到了回城的機會,終於離開了我的傷心地——幽靈客棧。」
葉蕭不禁歎了口氣:「您忘不了蘭若,是嗎?」
「是的,我永遠都忘不了她。但是,生活總是要繼續的,在我回到上海不久以後,就和工廠裡一個女同事結婚了,後來周旋就出生了。當時,我只覺得娶妻生子是男人必然的義務,並沒有想到感情的方面。不過我的妻子確實是個好女人,我一直很感激她。」
「可我從來沒見過周旋的媽媽。」
「那是因為周旋沒有如實告訴你。其實,他的媽媽早就死了,在周旋3歲的時候出了車禍。周旋是一個敏感而憂鬱的孩子,無論是性格還是外貌,他實在是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輕時候的照片,再對照一下周旋現在那張臉,就會發現我們父子簡直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葉蕭看著周寒潮說:「是的,你們確實很像,尤其是眼睛。」
「恢復高考以後,我考進了大學,後來在文化單位工作。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有對周旋說過幽靈客棧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縣插隊落戶的。我一直想要忘記那段往事,但卻始終都忘不了。」
「周伯伯,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有。」他微微點點頭,喝了一口水說:「3年前,有一個年輕的姑娘來找過我,她的名字叫田園。」
「田園?」葉蕭的心裡一驚,田園不是那個已經死去了的女子嗎?正是因為她和周旋的那次奇遇,才使得周旋踏上了幽靈客棧之旅。
「那姑娘長得很漂亮,她說自己是一個戲曲演員,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來向我詢問有關幽靈客棧的事情的。」
「她怎麼會知道幽靈客棧?」
「當時我也很奇怪,後來她全都告訴了我。原來,田園的母親當年也在子夜歌戲團裡,就是被蘭若頂替了的那個女主角。」
葉蕭吃了一驚:「原來——是那個出於嫉妒而污蔑蘭若的女人?」
「對,當時經田園這麼一說,我立刻就想了起來。我曾經非常恨那個女人,但面對她的女兒,我卻一點都恨不起來了。」周寒潮的表情又趨於了平靜,淡淡地說:「田園說她是來替自己母親懺悔的。在蘭若死去以後,子夜歌戲團再也不敢住在幽靈客棧裡了,他們遷移到西冷鎮上。不久以後,戲團住的房子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結果絕大部分人都被燒死了,只有田園的母親和一個小男孩活了下來。」
「太可怕了!」
周寒潮繼續平靜地敘述:「田園告訴我,當地人傳說是蘭若的幽靈在報復他們。據說當年那些殺死了蘭若的人們,在幾年以後全都死光了,而且全都是在海裡淹死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荒村的村民,所以荒村的人至今仍對幽靈客棧充滿了恐懼。」
「真不可思議,戲團裡的人都是被燒死的,而那些害死蘭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於火,另一群人死於水。」
「那個女人從火災中倖存下來以後,才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懺悔。後來,她嫁給了一個上海的戲曲演員,從此永遠地離開了K縣。她嫁到上海以後,不久便生下了田園。她是最後一個活下來的子夜歌演員,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而是讓女兒學習另一個劇種。從此以後,子夜歌就此失傳了,再也沒有人會唱這古老的戲曲了。幾年前,田園的母親得了癌症,她在臨終前,把幽靈客棧的事全都告訴了女兒。自然,這其中也提到了我。」「所以,田園就找到了您?」
周寒潮微微點了點頭:「對,她為她母親當年的所做所為感到羞愧。同時,田園也對蘭若非常感興趣,她迫切地想知道關於蘭若更多的事。於是,她通過各方面的關係,終於找到了我」。「您全都告訴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時候周旋已經離開了家裡,獨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並不知道田園的存在。後來,田園和我聯繫過幾次,她說她去了一趟幽靈客棧,在那裡發現了某些東西,但她並沒有明說,似乎那東西讓她感到很恐懼。不久以後,田園又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已經退出舞台了,我猜想這也許和她去過幽靈客棧有關吧。」
葉蕭已經明白一些原因了:「原來如此———」
「就在上個星期,我從報上看到了田園突發心臟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田園香消玉隕之後,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蘭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須要在死以前,把這件事說出來。」
「周伯伯,你不會死的。」
他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周旋了,既然他能夠想到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而周旋又無法回來傾聽,所以我只能把這件事告訴你,這也是我對你的信任。」
葉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實在承受不起那麼大的信任。只能安慰著周寒潮說:「放心吧,我會把周旋拉回到您身邊的。」
周寒潮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後看了看窗外的細雨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葉蕭很識趣地點了點頭,當他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身後又傳來了周寒潮的聲音:「葉蕭,謝謝你的傾聽。」「周伯伯,也謝謝你的傾訴。」葉蕭走出病房後,在走廊裡輕聲地說。
葉蕭:你好。
這裡是真正的幽靈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在寫完信後,我並沒有去給你寄信。因為我絕對不能離開水月,否則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我答應過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這時候我想到了阿昌。
於是,我抓緊時間跑到了樓下,把貼好郵票的信交給了他,對他說明了我的請求。當時天還沒亮,外面還下著雨,我心裡確實很不好意思,但阿昌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點點頭答應了我,一分鐘後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樓下,又飛快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裡。這時水月已經醒了過來,她悠悠地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那雙眼睛像來自古代畫卷裡的女子,略帶幾分慵懶和哀怨,忽然讓我產生了一種距離感,彷彿眼前這迷人的女子,已不再屬於這個時代了。在她的眉與眼之間,浮動著一股淡淡的韻味,永遠都讓人捉摸不定。
她緩緩地從床上起來,一句話都不說從我身邊擦過,飄然走進了小衛生間裡。
已經一個小時了,水月一直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我不知道她在裡面幹什麼。也許有的女孩早上起來後,需要很長的時間來化妝,但水月並沒有帶化妝品進去。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猶豫的時候,水月緩緩地走了出來。她還是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就這樣僵了好一會兒,忽然外面有人敲門了。我警覺地走到門後問:「是誰?」
但外面並沒有人回答,只是繼續敲著門。我小心地把門打開了一道縫,只見到一隻大得嚇人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原來是阿昌,他用那雙嚇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對我說——「你的信已經投到郵筒裡去了。」
我點了點頭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