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一

  我醒了。

  從漫長黑暗中醒來,永無止境的旅途,無邊無際的時間,創世紀與末日審判之間的距離。

  幸好,沉思意味著還有生命。

  地球尚未毀滅,眼前漆黑一團,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閉,卻能感覺自己活著——黑暗之外的嘈雜,溫度與濕度,乾涸的身體,嘶啞的呼喚。

  微光穿透厚厚紙板,有人將我抬起,聽到金屬的碰撞,兩個男子的喘息。移動兩步,放到地上,聽到一扇門迅速關上,轉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獄?有些頭暈,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說十九樓到了,又一聲金屬的碰撞,我被抬了出去。

  這是我的新家。

  盡情想像——寬敞明亮,豪華氣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貴奢侈的人生。

  可惜,這不是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將注定骯髒。

  穿過狹長的走道,又好像經過書房,最後是臥室深處,一個隱私所在。他們將我放下,打開囚禁我的厚厚枷鎖,卸除保護我的重重鎧甲,剝下遮擋我羞恥的件件內衣,直到我亮著雪白粉嫩的皮膚,赤裸裸地躺在兩個男人面前。

  看到這個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衛生間這麼大。我看到~個年輕小伙子,穿著充滿油污的工作服,雜亂的頭髮上落著灰塵,眨著眼睛對我說,太漂亮啦!

  果然是極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個中年男人說,他摸摸我光滑的身體,特別是張開的那一部分。

  兩個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將我放到早已騰出的位置,很快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裡,像一團蜷縮著的沉默羔羊,眼神無助地仰望他們。

  水,冰涼的水,從水管灌人,充滿我堅固而乾淨的身體,如同包裹胎兒的羊水。

  他們觸摸了一下我的臉,便有水從我的體內傾瀉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經過另一邊身體衝向下水道。

  男人們滿意地看著我的表現,最後留戀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離開衛生間,關上鑲著毛玻璃的門,留下被侮辱與被損害過的我,孤獨地蹲在黑暗角落。

  從此,我被判處終身監禁,永遠禁錮在這座空中監獄。

  沒什麼好遺憾的,我的人生從開始便注定如此……

  二

  我是馬桶。

  我不是中國人發明的木板鐵條箍起來的馬桶,而是一隻抽水馬桶。

  我也不是一隻普通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隻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抽水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國的廣東省,據說有一千萬打工者的東莞市一。

  可惜從出生到離開故鄉,我從未有幸看到過這座城市。生產我的工廠只有三百個工人,每隻馬桶的定價卻是五萬元。

  不用說,只有富人和權貴才用得起。

  貼在我頭上的牌子,是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姓氏,一個生產奢侈馬桶的古老家族企業。這個家族從十九世紀起,就為梵蒂岡供應最豪華舒適的馬桶。所有這個品牌的馬桶,用的都是最頂尖材料,法國的陶瓷,德國的機械工藝,意大利的外形設計——據說無論男女,只要一看到我這種外形,就會產生強烈慾望。從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屬設備,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產要賣到一萬歐元,,中國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工,所以還能定量出口歐洲。

  根據我們品牌創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貴族馬桶,必是古典的抽水馬桶,無須添加複雜的電子設備。我也厭惡那些電力清洗的全自動馬桶,人類需要自己動手擦乾淨屁股,而非依賴複雜設備——否則就會退化成殘廢的猴子。

  從手工流水線下來後,我的身體已完整成型,忽然感剄有人在摸我——這個發現讓我大為驚奇,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我」,「我」還能感受到世界。「我」還能為世界感受我,還是我感受世界這個問題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還是先有世界?是人類創造了馬桶,還是馬桶創造了人類?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隻抽水馬桶,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別的抽水馬桶是否會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我無法對外表達自己的思想,自從離開東莞的工廠,我就再沒見過其他任何一個同類,更沒機會與我的同類們溝通交流。

  也許,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或者說是馬桶世界的異類。

  也許,錯——我不是馬桶世界的異類,因為所有馬桶都會思考——理由很簡單,所有現代馬桶都會抽水,人類的生命來自水,也只有人類才會思考,故而所有馬桶也都會思考。

  嘿嘿,當你坐在馬桶上看這篇小說的同時,你身下的馬桶也在看著你,你的馬桶將同時看到你手中的小說,這樣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會思考的馬桶了。

  終於,我被打包裝進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購買了我。漫長的顛簸抹去時間與空間,讓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腦中不斷浮起骯髒的噩夢,想像被送人未知的房間,接受人類的污穢之物,開始暗無天日的馬桶人生。

  此刻,我來到自己的家。

  這個衛生間有十五個平方米,我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儼然是世界焦點。我的正前方,是個大理石洗臉台,一面寬大明亮的鏡子。我的右面是個大得嚇人的浴缸,塞進去三個成年人都歹嫌擠(真是令人浮想聯翩),若裡面放滿了水,沒準一不留神就會被淹死。

  說來我也算幸運,沒落到窮人家的小衛生間裡,終日與臭氣熏天的內衣、襪子為伍,抑或身邊堆滿各種沒用的雜物——我的高貴出身與意大利牌子,也不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方。在主人沒搬進來的日子裡,我是當之無愧的老大,這裡所有擺設都是死的,唯獨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被禁錮的悲哀。衛生間裡有一扇氣窗,被牢牢鎖死,透進來微弱的光,加上緊閉的房門,如昏暗牢房,飄浮在十九層樓的空中。

  半個月後,我迎來了第一位主人。

  三

  男人可以一日無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無男人。

  但無論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無馬桶。

  所以,我,才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個肥胖的商人。

  據說,他搬進來的那天,是請大師計算過的黃道吉日,可保證他從此宅門平安生意發達。進入衛生間的時間也有講究,大師說馬桶所在之地陰氣太盛,又是五穀輪迴之所,必要選擇至陽至剛時辰,否則主人易瀉陽氣。

  果然,我的主人準時打開衛生間,小心翼翼走進來,打開電燈,照亮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他那張幾乎要撲出來的臉。

  我的主人看起來三十多歲,卻已挺著個籃球似的肚子,晃著臉頰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我不著一絲的身體。

  不過,他對我頭上貼著的牌子更感興趣,拍拍這塊意大利人的姓氏說,貝盧斯科尼?果然是名門望族的馬桶!太好了,我喜歡!

  為了表示他對我的喜愛,他迅速……

  我的第一次。

  卻給了這個猥瑣肥胖的男人,他滿意地深呼吸幾下,按下開關衝去污濁之水,嘴裡哼著小調出去。

  自來水迅速洗淨我被玷污的身體,空氣中仍殘留一絲氣味,那個人的氣味一一令我作嘔,可我又能嘔出什麼來?難道是他剛給我的東西?這就是一隻馬桶的命運,永遠無法選擇自己的主人。我所能做的,就是成為一隻稱職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馬桶,一隻稱職的全思考的具有職業精神的馬桶。

  是啊,我必須每天給自己灌輸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給我灌輸大便一樣——他把最骯髒的東西給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臨,讓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對一個乾淨的馬桶,盡情而暢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暢銷書叫《不抱怨的世界》?我的主人可是每天蹲在我身上看這本書——我順便領會了這本書的精髓——「不抱怨」嘛!作為一隻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這就是我的天職,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強,才是馬桶的王道!

  何況,作為一隻可以抽水的馬桶,相比當年的前輩們,已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這個有錢人家,寬敞潔淨的衛生間,每天有鐘點工打掃——瞧,專人伺候我這隻馬桶,可見我是馬桶中的戰鬥桶,系出名門,高貴不凡,比上沒有,比下有太多餘了。

  我很滿意我的鐘點工阿姨,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但經常在這種高級公寓裡幹活,故而也不顯得很土,有時還會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塊一根的項鏈。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她幹活的速度就明顯變慢了,尤其喜歡在衛生間裡磨洋工——我絲毫都不介意,因為她能把我弄得很乾淨。這時她就會自言自語,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話都可以說給我聽——她的老公在煤礦幹活,五年前發生了起事故,老公連同一百多個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屍骨無存,煤老闆卻報告只死了九個。她拿了幾萬塊的撫恤金,悲傷地領著孩子離開農村,跑到大城市討生活。她仍記得該死的煤老闆的名字,因為那位老闆如今已成社會名人,常在各種電視節目中露臉。

  阿姨每次重複相同的話,直到我的耳朵聽出繭子,給了她個綽號「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讓我傷心,一隻馬桶的傷心——想像她那可憐的老公.在黑暗的礦坑深處化作枯骨,卻連死亡名單都上不了,就像空氣被一筆勾銷。或許,「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價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燒出光和熱,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麼幸福,安全地蹲在豪華的衛生間,思考思考人生,打發打發時光,每天接受幾坨屎又算什麼?

  至於,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經常幾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齊地站在衛生間,頭髮梳得光滑可鑒,手裡提著LV包,自言自語投資計劃——要麼飛北京,要麼飛深圳,都有他投資的房產,隔半年轉手賣掉,輕輕鬆鬆賺幾百萬。

  就算他回家的日子,也要到凌晨一點以後,帶著滿身酒氣衝進來,偶爾噁心地用嘴巴對準我,將散發酒精味的晚餐,轉化成固體與液體的混合物,全部吐進我的身體——比他的排泄物還要骯髒。

  他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即便有時拉不出半點東西,這樣才能讓他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數千萬的資本項目,比如正在盯緊的某地領導——這都是最要命的機密,足夠讓很多人身敗名裂,他以為在衛生間裡說最安全,只有鏡子裡的自己能聽到,卻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個經常被我看到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僅僅以一隻馬桶的審美角度而言。不用說你們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錢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歲,看起來還算有些教養,化著並不是很濃的妝,配著一條卡地亞的項鏈。我懷疑她是在校大學生,她的手機上貼著春哥的頭像,包包裡還插著一本郭敬明的《小時代》。

  不知道什麼原因,雖然談不上討厭,但我並不喜歡她。

  小情人大約每週來一次,每次都會在我身上坐很久,難道是和我的主人廝混久了,也學會他的壞毛病了?她的手指不停發著短信,當然是主人不在的時候,我從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發給另一個男人。

  不過,我最討厭的是,主人會帶著小情人一起冼澡。

  我當然不會拒絕看美女,但在看一個美女洗澡的同時,還得看著一個肥胖的醜陋男子,就實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單獨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天生長成那樣,也沒什麼對不起人民群眾的。可是,他的那個臃腫身體,和一個年輕美女的身體,同處於一個豪華性感的浴缸內,不免令人想起鮮花插在某某上的古語。

  更令人鬱悶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濺到我身上,強迫我看他們表演。這時我會異常絕望,有些殘忍地暗暗對天祈禱,祈禱我的主人快點死翹翹,終止這些惡形惡狀的演出吧。

  然而,我的祈禱很快就應驗了。

  我是一隻神奇的馬桶。

《馬桶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