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復活

石景山區一個普通的民事法庭,今天將辦理共和國最高執政官的離婚案。

由於離婚案的數目巨大,而且還在日益增多,離婚的原因也越來越簡單,故在民事法庭中,這種事都由電腦來辦,只有有財產糾紛和子女歸屬問題的案子才由法官來審理,好在有這兩個問題的離婚案已經不多了。有些基層法院走向了極端,在法庭中設置了一排電腦終端,每個終端前都排了一個長隊,以至於莊嚴的法庭象客車售票處。每個終端的顯示屏上反覆出現下面這樣的顯示:

案卷號L92134564

請將你們的結婚證明磁盤放入A驅動器。好,謝謝。

請將你們的離婚申請磁盤放入B驅動器。好,謝謝。

請將A驅動器中的磁盤取出,放入你們的個人,家庭,社會信息磁盤,

好,謝謝。

你們真的認為你們的婚姻沒有挽回的希望了嗎?是就打Y,不是就打N。

你們還有別的要說明嗎?有就打Y,沒有就打N。

好,你們的離婚申請被通過了。

你們需要打印出兩份結婚證書留作記念嗎?是就打Y,不是打N。

好,謝謝,祝你們各自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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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過程最費時的就是後面的廣告,但也很受歡迎。每一對離婚者在離開前都要看著廣告對他們的離婚旅行和離婚儀式好好計劃一番,其友好程度不亞於計劃婚禮的時候,直到後面一對反覆催促後才離開,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手挽手離開的。對於忍不住從外面探頭看看的百歲以上的老人來說,這離婚法庭中的平靜和和諧,比這裡離婚者的數目更令他們震驚,這平靜和和諧清楚地告訴他們,幾千年的大廈這次是真正塌了。

但今天的這宗離婚案沒有以上那麼簡單。這並非因為涉及到最高執政官,如果沒有昨天晚上的記者招待會,這件事最多只會占報紙的一個小角落,這個時代,離婚這件事即使發生在最高執政官身上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現在,這件事帶上了濃重的政治色彩,因為它和她的冒險有關;另外,還有個孩子問題,兩人都想要他們的小女兒。由於以上原因,今天有幾名法官出庭審理。

開庭後一個半小時,在孩子的歸屬問題上,雙方的律師打了個平手,法官對這件舉國注視的離婚案也十分為難,最後只好採取一個方便而保險的辦法:讓孩子自己決定。

這時,那個如水晶人兒般可愛的小女孩兒立刻被一群百歲老太太圍住了。

"星星,別跟你媽媽,她是個壞媽媽,是個壞女人!"

"好孩子,你媽不但拆散了自己的家,還要拆散這個世界所有的家!"

"看見街上那些離開了爸爸媽媽,騎著摩托車流浪的可憐孩子嗎?你媽要讓所有的孩子都變成那樣,讓你也變成那樣!"

"是啊星星,你媽媽不愛你,不要跟她去!"

法官的大聲制止對那幫老太太們不起作用,孩子被抱到前面去後她們仍在旁聽席中亂哄哄地對孩子嚷嚷著。

最高執政官的胸脯在急劇地起伏著。在共和國的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時,千萬噸級的核彈會在她的最後命令下達後轟鳴著衝出發射井;但在她的個人生活受到威脅時,卻連一個普通人的自衛行動都不能做出。她也沒有同盟軍,年輕人都工作去了,他們到晚上才能在電視中看到這個場面。

"我怕,我要爸爸!"

孩子被這場面嚇壞了,哭著喊了一聲。她平時見得最多的就是爸爸,所以喊慣了這句話。她是爺爺和奶奶的小太陽,有自己的專用花園和游泳池。儘管媽媽愛她愛得要命,她卻並不太愛媽媽,因為媽媽總是把她從爺爺奶奶為她建築的那個小世界中帶出去,帶她去看大海,看森林,看沙漠,看那成天響著可怕聲音的城市,帶她到一群群不聽她的話還欺負人的小朋友中去。她像一個小香焦,一碰就碎,她已離不開那個小世界,好在媽媽沒有多少時間和她在一起。而最高執政官也痛苦地想到,照這樣下去,她的星星是不會幸福的。

現在,孩子哭著,非要撲到爸爸和爺爺奶奶的懷中不可。

法庭宣佈本案審理完畢,最高執政官失去了她生活中的一切。

她的大眼睛平靜地看著前方,但晶瑩的淚水在滲出來。

"別哭,要不低下頭去,嗨,糟透了!"少尉在她身後氣急敗壞地低聲警告她。

但最高執政官仍抬著頭,任淚水湧出來。少尉看到前面那個可惡的記者在調電視攝像機的焦距,今天晚上,二十億人都將看到這雙含淚的眼睛。

平時見了最高執政官就蜂擁上來搶新聞的記者們這時都默默地站在遠處,只有一個女記者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她有什麼要對新聞界說。

"在執政期我不打算結婚了。"她輕輕地說。

"為什麼?"

"因為結婚只能得到一個伴侶,不結婚卻可以贏得無數個崇拜者,我是指年輕人中的男孩子們,我的事業是很需要男孩子的唉,算了,我太阿Q了。我愛他,這個打擊我受不了。真希望他專心挖他的海底遂道,別再遇上別的姑娘,就是遇上了,在新家裡也過不好,這樣三年後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啊,請他的新伴侶原諒我,要是有的話。別看了,我眼睛中確實有淚,去吧,在你的報紙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們這些無冕之王,就是上帝下來,你們也能讓他離婚的。我真羨慕二十世紀那個叫三毛的女人,她不是最高執政官,所以能和丈夫一起坐著吉普車在撒哈拉沙漠中到處轉,還到海邊兒去抓魚,特別是還可以有一個永遠屬於自己的小太陽,雖然我不記得她有孩子。你想想那有多美!我真想把後三年任期讓給你啊,對不起,這只是我現在的想法,過一會兒也許就不這麼想了,請別當真。"

"只要一談到自己,你就像個傻孩子,你要把自己解剖給二十億人看?"記者走後,少尉難過地對最高執政官說。"你會說:這是人民要求每一個最高執政者必須做的。"

"難道不是嗎?好朋友,你先開車走,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最高執政官疲倦地說。

少尉的身影從門口消失之後,法庭中只剩下最高執政官一個人了。她後悔讓少尉先走,現在她是完全孤獨了,她受不了這法庭中的空蕩,快步走到了外面。

外面是石景山區的綠化帶,市區的噪音和電離層客機降落時的轟鳴聲在樹林中都變成隱隱約約的了,最高執政官沿著草坪中的一條塑料小路慢慢走著。

"執政官阿姨!"一聲童音在前面響起,最高執政官抬頭看見一個穿海軍衫的小男孩兒,大腦袋大眼睛,很討人喜歡,他的懷中抱著一隻胖胖的小狗。她立刻認出了這孩子。

"你叫張小雨吧?"

"你還記得我?!你每天見那麼多人!"那孩子驚喜地叫了起來。

"我還記得你今年應該是六歲了。"

去年冬天,最高執政官的"東方"車剛開出中南海就被一個身皮夾克的小男孩兒截住了。積雪的路很滑,車差點撞上那孩子,孩子鑽進車裡,抓住最高執政官的衣服不放。

"阿姨,我家嚇死人了,我呆不下去!我找過很多人,還找過市長,他們都不管,說大部分孩子都是生在我這樣的家中,為什麼就我毛病多?我只有找阿姨了,你今天非去我家不可!"

小雨的家確實是"嚇死人了"。他家最老的老人出生於1975年,二百一十歲。從他往下,每隔三十年一代人,這個家中已是七代同堂。這套五十層樓上的單元中住了十三口人,其中八位是百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大部分已成了麻木的行屍。最高執政官走進家門時,看到在陰暗的光線下,默默地坐著和躺著這麼一群老人,生人走進門來,他們甚至連目光都不朝她移一下,只有他們呼吸時人工心臟的響聲,是這堆黑黑的,被密得不能再密的皺紋蓋著的軀體有生命的唯一標誌。兩個錐形的家用機器人來回奔忙,照顧著這些早已麻木,但仍然在現代的人工器官驅動下不倦地活著的老人,每個機器人都有十幾隻氣動手臂,但每隻手都被藥瓶,注射器,導痰管,便器,尿布等這類東西佔得滿滿,這許多機械手都隨著機器人的走動而快速轉換著,給這個家帶來唯一的活氣。雜亂無章的傢俱中放著控制電腦,從電腦中伸出了一大把光纖,分別控制著這八個軀體上的一百多個諸如人工心臟,人工肺這樣的人工器官。電腦的蜂鳴器不時發出警報,機器人困難地騰出一隻手來在鍵盤上調節一下整個家庭看上去就像一個枯萎樹根的培植工廠。

這就是二十一世紀和二十二世紀飛速發展的醫療和人工器官技術,加上歷史上的人口爆炸所產生的中國現代家庭,這種家庭佈滿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

在這塊國上,擁擠著二十億人。這浩瀚的人海中,二百歲以上的有五億,一百歲以上的有七億,然後是五億七十至一百歲的中年人,最後是年輕人和孩子,他們只有三億,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

最高執政官等了難以忍受的十分鐘,小雨的父母才下班回來。

"執政官同志,在人民大會上我投了您的票,但並不是讓您越級管理我的家庭,您最好還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男的對來訪者很不客氣。

小雨的母親把最高執政官拉到門外的電梯旁。

"請原諒,最高執政官同志,他的心情不好。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確實難以忍受,但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的住房在社會上還算是寬敞的,再說,我和他每天都忙得很,我是北京金屬氫廠的廠長,他是個籃球教練,常常出國。回到家中老人們的事兒就使我們筋疲力盡,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就少多了。而且,我和他的感情一直不好,他在外面有自己的愛情,說句實話,我也有。我可憐孩子,但想想全國大部分孩子都和小雨一樣,也就執政官同志,您幫不了小雨的忙,但作為他的母親我還是謝謝您。啊,不知該不該問,您在電視說的全是真話嗎?"

"不全是。"

"那麼,您對目前的社會和文化狀況怎麼看?說真話,要麼別說。"

"國歌的第一句:-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出路在那兒?"

"沒有很短的出路。共和國和它身上的重負在時間上的比值是三百比五千。"

"總該有最快的緩解辦法吧。我是在茫然中,但你們最高領導階層應該清楚。"

"家庭,幾千年的法律意義上的家庭,只要它還在,老人得不到安置,青年活力被耗盡,最可怕的是,下一代受到威脅。"

也就是在從那幢高層居民樓中走出來的時候,最高執政官最後決定了她要在任期的後三年進行的冒險:改變傳統的家庭形式。

現在,她蹲下,把孩子拉到身邊。

"真不好意思見你,上次阿姨太廢物了,一點兒也沒能幫助你。現在怎麼樣?"

"還是那樣子。我很晚才回家,一到家就睡覺,早晨一醒就趕快跑。"

最高執政官捧起小雨的臉蛋兒,手在微微發抖。

"阿姨,星星離開你了,讓這隻小狗和你做伴兒好嗎?"

最高執政官抱過小狗,它用溫暖的小舌頭舔著她的面頰。*

"今天是星期天,阿姨帶你去玩兒,好嗎"

"你很忙的,這麼大的國家呢!"

"你不會影響我的,我們一起到我工作的地方去。"

"什麼?!你是說能帶我到大銀球去嗎?!"小雨驚喜地叫著。"大銀球"是指上世紀末在中南海修建的最高執政官辦公樓,它呈一個巨大的銀色球形。這個建築像美國白宮一樣令世界注目,特別是對男孩子,它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

他們一起走去,那條塑料小路變得色彩斑斕,他們的腳踏著的地方,路面的壓力傳感器帶動音響二極管,奏出優美的音樂來。

昨天和今天,這塊國土上有兩個人對最高執政官的講話,她家庭的破裂以及外部的其它事情一無所知。他們把自己關在一座充氣建築中,他們的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閃著幽幽綠光的電腦顯示屏。他們是M102和M103。屏幕上這時的顯示如下:

程序正在運行共六個內存分區

程序1:BRAIN1。EXE,字節數:337869430031MB,訪問光盤驅動器:D004

程序2:BRAIN2。EXE,字節數:295634234523MB,訪問光盤驅動器:D005

程序3:BRAIN3。EXE,字節數:307863783255MB,訪問光盤驅動器:D006

程序4:BRAIN4。EXE,字節數:354354782910MB,訪問光盤驅動器:D007

程序5:BRAIN5。EXE,字節數:323654765782MB,訪問光盤驅動器:D008

程序6:BRAIN6。EXE,字節數:374326745643MB,訪問光盤驅動器:D009

程序佔用0000001——5000000號CPU

剩餘CPU數:0

程序佔用內存:6280000000000MB,操作系統佔用內存:512643800000MB

程序正在運行,00000000A7F885D7H——FFFFFFFF2SD40112H接口地址請勿使用。

"它已經運行十個小時了。"M103睡眠惺忪地說,他在地毯上剛睡醒。

"它正在建立仿真模型。"一直盯著屏幕的M102說,"老頭,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人的大腦是一個複雜的小宇宙,其中有150億個腦細胞,分子級三維記錄儀在每個腦細胞中採集的信息約為500兆比特,算下來整個大腦的三維全息記錄就有75000億兆比特。這是對一個物質實體最為詳盡的記錄,它已接近了海森保原理預言的測不準極限。75000億比特!老頭兒,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信息量嗎?按印刷體把這麼大的信息量印在書上,這本書的厚度估計有地球到月球距離的幾倍!現在,計算機正在處理這麼大的一個數椐庫,以建立起六個人腦的仿真軟件模型。"

"我懷疑它是否能行,要知道,其中有一個大腦已死亡了二百多年。"

"電腦將根據大腦現在的化學和物理狀態,逆著時間推算它二百年前有生命時的狀態。生物化學和生物物理的研究給電腦提供了蛋白質和脫氧核糖核酸每一步變化的細節,所以知道了現在就可以知道過去,不管那過去有多麼遙遠。當然,這也要歸功於你們這幾代遺體的守護者,你們使遺體得到了很好的保護。"

"真沒辦法從這裡出去?"

"我們是欺騙了電子門鎖進來的,我給它的指令是今天下午五點鐘開啟一次。現在別亂動那道門,否則我們都會被錄像,我們是在偷用人家的計算機,要是被發現,就是把你所有的汾酒都搭進去也不夠付機器的使用費!別煩,是你自己要跟我來的。"

"我幾十年前就消失的好奇心竟被一個毛孩子挑逗起來,真是丟臉!我守了他十幾年了你認為真能取出他的記憶?"

"理論上是能的。但取出的記憶信息可能只是一些我們看不懂的二進制數碼。"

"要是那樣這事可太沒意思了。"

"不,老頭兒,以後總會有人破譯出這些信息的!"

"你剛才提到汾酒"

"空調旁的冰箱裡有啤酒喂,別都喝了,給我留點兒!"

"看屏幕!"

仿真模型構築完畢,是否運行該模型?(Y/N)

"我懶得過去了,打個Y,在最上一行,唉,對了。"

"什麼也沒出來。"

"計算機正在識別模型的各個模塊,這也需要時間。"

他們等了一個小時,又過了一個小時。計算機沒有任何輸出。

M102開始不耐煩了,他決定強行打開電子門鎖,和M103一起去吃只烤鴨。他們餓壞了。M102也不再在乎警戒系統的錄像,這是一台新計算機,因在終端分配上各部門爭吵不休而閒置在這兒,M102覺得反正交不起巨額使用費,抓住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M103同意M102的意見,但他要求再來一罐啤酒。當那罐啤酒喝到一半時,計算機的蜂鳴器輕輕響了一下。

電子鐘發著紅光的數碼顯示出現在是2185年6月12日13點24分。

"你幹什麼老頭兒?!你要讓我們罪加一等?!"

M103手中的啤酒罐從手中掉了下去,啤酒灑在激光打印機上。他的一隻手半握著,似乎啤酒罐還在手中,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閃著綠光的顯示屏。M102趕緊用手帕擦打印機,同時掃了一眼M103死盯著的屏幕,立刻,他的目光也被釘在屏幕上。這種狀態持續了有二分鐘,恐懼如瀑布般從兩雙眼睛中瀉出。

"這這不可能!"

M102轉身跑去,死命地砸門。第一道有機玻璃門嗶地碎了,第二道門由於極度的恐懼M102無如何也打不開。M103則跟本沒能揶動腳步,他兩腿一軟,跌坐在地毯上。

屏幕上剛才的顯示都消失了,在正中央出現了八個閃著綠光的大字: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我不是已經死了嗎?

《中國2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