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暑假,我回了一趟家,是為了把那套舊房子租出去,以解決我以後的學雜費。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我摸索著開了鎖推門進去,開燈後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切。那張曾在那個雷雨之夜放過生日蛋糕的桌子仍擺在屋正中,那三把椅子也扔在桌邊放著,彷彿我昨天才離開。我在沙發上疲勞地坐下來,大量著自己的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這種感覺開始很模糊,然後就越來越明顯,好像迷霧的航程中時隱時現的暗礁,讓我不得不正視它,終於,我找到了這感覺的源泉:
彷彿昨天才離開。
我仔細看看桌面,上面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但相對於我離去的這兩年時間,這灰塵確實太薄了些。
我一臉的汗水和塵水,就走進衛生間去洗臉。打開燈後,看到了鏡子中清晰的自己,是的,太清晰了,鏡子不應該這麼乾淨的。清楚地記得小學時的一個暑假,我和父母一起外出旅遊,只走了一個星期,回來後我就用手指在鏡面的灰塵上畫出一個小人來,現在我又用手指在鏡面上畫了幾下,什麼都沒畫出來。
我擰開水龍頭,關了兩年的鐵管龍頭,流出的應該是充滿鐵銹的渾水,但現在流出的水十分清亮。
洗完臉回到客廳,我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兩年前我最後離開時,關門前匆匆看了屋裡一眼,怕忘了什麼,看到桌上放著我的一個玻璃杯,就想回去把杯子倒扣過來以免落進灰塵,但肩上背著行包,再進門有些費勁,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
但現在,桌上的杯子是倒扣著的!
這時,鄰居們看到燈光走了進來,都向我說起對一名上大學的孤兒該說的親切溫暖的話,並許諾為我代辦房屋出租的事宜,如果將來畢業後不能回來,還負責為我將這套房賣個好價錢。
「這裡的環境好像比我走時乾淨了許多。」談到這兩年的變化時,我隨口說了一句。
「乾淨了?你什麼眼神啊!靠酒廠那邊的那個火電廠在去年投產發電了,現在的煙塵比你走時多了一倍!嘿,現在還有能變乾淨的地方?」
我看看那只有薄薄灰塵的桌面,沒說什麼,但當他們告辭時,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中是否誰有我家的鑰匙。鄰居們驚奇地互相看看,都肯定說沒有,我相信他們,因為家門共有五把鑰匙,現在完好的還剩下三把,我兩年前離開時都帶走了,有一把現在我帶著,另外兩把留在我遠方的大學宿舍中。
鄰居們走後我又檢查了所有的窗戶,都牢牢地關著,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還有另外兩把家門鑰匙,是我父母帶著的。但是,在那個夜裡,它們都被熔化了。我不可能忘記自己是怎樣從父母的骨灰堆中找到那兩塊形狀不規則的金屬,那時熔化後又凝結的兩串鑰匙,它們現在也放在我那千里之外的宿舍中,作為對那種不可思議的能量的紀念。
我坐了一會,開始收拾東西,這些東西是在房間出租後準備寄存在別處或帶走的。我首先收拾的是父親的那些水彩畫,它們是這個房間裡為數不多的我真正想保留的東西。我首先把牆上掛著的那幾幅取下來,接著取出放在櫃子中的,我盡可能地把所有的畫都找出來,把它們一起裝進紙箱。最後看到書架的底層還有一幅,由於它畫面朝下放著,所以剛才沒注意到。把這幅畫放進箱子前我瞟了一眼畫面,目光立刻被盯死在上面。
這是一幅風景畫,畫的是我家門口看到的景物。這周圍的景色平淡乏味,幾懂灰暗的四層舊樓房,幾排白楊,因落滿灰塵而顯得沒什麼生氣……作為一名三流業餘畫家的父親是很懶的,他很少外出寫生,只是樂此不疲地畫著周圍這些灰濛濛的景色,還說什麼沒有平淡的景色,只有平庸的畫家。而他就是一個這樣的畫家,這些平淡的景色經過他那沒有靈氣的畫筆的臨摹,更添了一層呆板,倒真是這灰暗的北方城市日常生活的寫照。我現在手裡拿著的就是這樣一幅畫,與箱子裡許多張類似的畫一樣。沒什麼特別引人之處。
但我注意到畫裡有一樣東西,那是一座水塔,與周圍的舊樓相比它的色彩稍微艷麗了一些,想一朵高大的喇叭花。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外面,那座水塔確實存在,我抬頭看看窗外,看到它那高高的塔身在城市的燈光前呈一個漆黑的剪影。
只是,這座水塔是在我考上大學之後才建成的,我兩年前離開時,塔身只在腳手架中建了一半。
我渾身顫抖了一下,手中的畫掉在地上。在這盛夏之夜,似乎有一些寒氣充滿了這個家。
我把那幅畫塞進紙箱,把箱子嚴嚴實實地蓋好,轉身去收拾其他東西。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幹的事上,但我的思想彷彿是一根用細絲懸吊著的鐵針,而那個箱子是一塊強磁鐵,我可以努力將針轉向其他方面,但只要這種努力一鬆懈,針立刻又被吸回了那個方向。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發出輕響,我總覺得這響聲是從那個箱子中發出來的……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我快步走向紙箱,把它搭開來,把那幅畫拿出來,小心地將畫面朝下拿著它走向衛生間,掏出打火機從一角點燃了它。當畫燒到三分之一時,我忍不住又將它翻了過來,畫面上的那座水塔更加栩栩如生,彷彿要從畫紙上凸現出來。我看著火焰吞沒了它,畫出它的水彩被燒焦了,火苗呈現一種怪異而妖艷的色彩。我把將要燒盡的畫扔進盥洗池,看著它燒完,然後打開水龍頭,將灰燼沖走。關上水龍頭後,我的目光落到了盥洗池的地沿上,看到了剛才洗臉時沒注意的東西。
幾根頭髮,很長的頭髮。
那是幾根頭髮,有的全白,與池面幾乎融為一體;有的則白了一半,正是那些黑的部分使我看到了它們。這不可能是我兩年前留下的,我從來沒有過這麼長的頭髮,更沒有白髮。我輕輕拿起其中一根半黑半白的長髮。
……拔一根長七根……我將頭髮扔掉,彷彿它燙手似的。那根頭髮在空氣中漫漫飄落,竟拖著一道尾跡,那尾跡是由許多頭髮自身的轉瞬即逝的映像組成,就好像我的視覺暫留時間延長了許多時間似的。這根頭髮並沒有落回地沿上,它只落了一半的高度就在半空中消失了。我再看地沿上其他頭髮,它們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把頭放到水龍頭下衝了好長時間,然後木然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聽著外面的雨聲。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是一場暴雨,但沒有雷聲和閃電。雨打在窗上,聽上去像一個人或許多人的低語,彷彿在提醒我什麼。聽久了,我漸漸想像出了那低語的內容,它一遍遍地重複著,聽起來越來越真實:
「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
我再次在一個暴雨之夜在家裡一直坐到天亮,然後再次木然地離開了家,我知道自己把什麼東西永遠留在這裡,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球狀閃電,我必須要面對它了,因為開學後,大氣電氣專業的課程就要開始了。
講大氣電學的是一名叫張彬的副教授,這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不矮,眼鏡不厚不薄,講話聲音不高不低,課講的不好不壞,總之,是那種最一般的人,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腿有點瘸,但不注意就看不出來。
這天下午下課好,階梯教室中只剩我和張彬兩人,他在講台上收拾東西,沒有注意到我。時值中秋,夕陽把幾縷金色的光投進來,窗台上落了一層金黃色的落葉,內心一向冷漠的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作詩的季節了。
我站起來走到講台前:「張老師,我想請教個問題,與今天的課無關。」
張彬抬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又低頭收拾東西。
「關於球狀閃電,您能告訴我什麼?」我說出了那個一直深埋在心中但從未說出口的詞。
張彬的手停止了動作,抬起頭,但沒看我,而是看著窗外的夕陽,彷彿那就是我指的東西。「你想知道些什麼?」過了幾秒鐘他才問。
「關於它的一切。」我說。
張彬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夕陽,任陽光直射到臉上,這時陽光仍然很亮,他就不覺得刺眼嗎?
「比如,它的歷史記錄。」我不得不問的更詳細些。
「在歐洲,它在中世紀就有記載;在中國,比較詳細的記載是明代的張居正寫下的。但直到1837年才有了第一次正規的科學記載,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它在最近四十年才為科學界所接受。」
「那麼,關於它的理論呢?」
「有很多種。」張彬簡單地說了一句後又不吱聲了。他把目光從夕陽上收回來,但沒有接著收拾東西,像在深思什麼。
「最傳統的理論是什麼?」
「認為它是一種漩渦狀高溫等離子體,由於內部高速旋轉造成的離心力與外部大氣壓力達到平衡,因而維持了較長時間的穩定性。」
「還有嗎?」
「還有人認為它是高溫混合氣體之間的化學反應,從而維持了能量的穩定。」
「您能告訴我更多一些嗎?」我說。向他提問,如同費力地推著一個沉重的石碾子,推一下才動一下。
「還有微波激射-孤立子理論,認為球狀閃電是由體積約為若干立方米的大氣微波激設所引起的。微波激射所引起的。微波激射相當與能量低的多的激光,在空氣體積很大時,微波激射會產生局部電場即孤立子,從而導致看的見的球狀閃電。」
「那麼最新的理論呢?」
「也有很多,比較受到注意的是新西蘭坎特伯雷大學的亞伯拉罕森和迪尼斯的理論,認為球狀閃電主要是由微型含硅顆粒組成的網絡球體燃燒形成。其他的五花八門,甚至有人認為它是空氣中的常溫核聚變。」
張彬停了一下,終於說出了更多的內容:「在國內,中科院大氣所有人提出了大氣中等離子體的理論,從電磁流體力學方程出發,引入漩渦-孤立子諧振腔模型,在適當溫度場邊界條件下,通過數值求解方程,從理論上得出了大氣中等離子體渦團——火球的解及它存在的必要和充分條件。」
「您認為這些理論怎麼樣?」
張彬緩緩地搖了搖頭:「要證明這些理論的正確,只有在實驗室中產生出球狀閃電,但至今沒人成功過。」
「在國內,目擊球狀閃電的案例有多少?」
「不少,有上千份吧。其中最著名的是1998年中央電視台拍攝的長江抗洪記錄片中,無意間清晰地攝下了一個球狀閃電。」
「張老師,最後一個問題:在國內大氣物理學界,有親眼看見過它的人嗎?」
張彬又抬頭看窗外的夕陽:「有。」
「什麼時間?」
「1962年7月。」
「什麼地方?」
「泰山玉皇頂。」
「您知道這人現在在哪兒嗎?」
張彬搖了搖頭,抬腕看了看表:「你該去食堂打飯了。」說完拿起他的東西逕自朝外走去。
我追上了他,把這麼多年來自己心中的問題全部傾瀉出來:「張老師,您能夠想像有這麼一種東西,以一團火球的形式毫不困難地穿過牆壁,在空氣中飛行時你感不到它的一點熱量,卻能瞬間把人燒成灰?有記載它曾把睡在被窩裡的一對夫妻燒成灰,被子上卻連一道焦痕都沒留下!您能想像它進入冰箱,瞬間使裡面的所有冷凍食品都變成冒熱氣的熟食,而冰箱本身還在不受任何影響地運轉?你能想像它把你的貼身襯衣燒焦,而您竟沒有感覺?您說的那些理論能解釋這一切嗎?」
「我說過那些理論都不成立。」張彬說,他沒有止步。
「那麼,我們越出大氣物理學的範圍,您認為現今的整個物理學,甚至整個科學能解釋這現象嗎?您就絲毫不感到好奇嗎?看到您這樣,我真比見到球狀閃電還吃驚!」
張彬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第一次正視我:「你見過球狀閃電?」
「……我只是比喻。」
我無法把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告訴眼前這個麻木的人,這種對大自然那深邃秘密的麻木充斥著整個社會,對科學來說早就是一中公害。如果這種人在學術界少一些,人類現在說不定已飛抵人馬座了!
張彬說:「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實用的科學,球狀閃電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現象,在國際建築物防雷標準IEC/TC-81,以及我國1993年頒布的《建築物防雷設計規範》中,都沒有考慮到它,所以,在這東西上花太多的精力,意義不大。」
和這種人真沒有什麼太多的話好講,我謝過他轉身走人。要知道,他能承認球狀閃電的存在,已經是一大進步了!直到1963年,科學界才正式認同這種閃電的存在,這之前,所有的目擊報告都被斷定為幻覺。這一年的一天,美國肯特大學電磁學教授羅格.傑尼遜在紐約的一個機場親眼看到了一個球狀閃電,那個直徑約20厘米的火球穿牆進入一個機庫,穿過了機庫中一架飛機的機身,又穿牆飛出機庫消失了。
當天晚上,我首次在google主頁上鍵入「balllightning」主題詞搜索,不抱太大希望,但搜索結果中的網頁竟達四萬多個,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準備為之付出全部生命的東西,全人類也在關注著。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了,炎熱的夏天到來了。夏天對我的意義又多了一層:雷雨將出現,這使我感覺自己離它更近些。
這天張彬突然來找我,他給我們上的課在上學期就已結束,我幾乎把他忘了。
他對我說:「小陳,我聽說你的父母都不在了,經濟情況比較困難。今年暑假,我有一個項目缺一個助手,你能來嗎?」
我問是什麼項目。
「是對雲南省一條設計中的鐵路進行防雷設施的參數論證,另外還有一個目的:在國家正在制定中的新防雷設計規範中,計劃把以前全國通用的0。015的落雷密度係數改為依各地區的情況分別制定,我們是去做雲南地區的觀測工作。」
我答應了他。我的經濟雖然不寬裕,但還過得去,答應去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實際接觸雷電研究。
課題組有十幾個人,分為五個小組,分佈在很廣的範圍內,相互之間相隔幾百公里。我所在的這一組除了司機和實驗工,正式成員只有三個人:我、張彬和他的一個叫趙雨的研究生。到達研究地域後,我們住在一個縣級氣象站裡。
第二天早上,天氣很好,將開始第一天的野外作業。當我們從那間當作臨時倉庫的小房中向車上般儀器設備時,我問張彬:「張老師,目前對雷電內部結構的探測有什麼好辦法嗎?」
張彬目光敏銳地看了我一眼,他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從目前國內工程建設的需要來看,對雷電的物理結構研究不是首要任務,當務之急是對它的大面積設計研究。」每當我的提問涉及到球狀閃電,哪怕是像這次這樣遠遠地涉及,他都避而不答,看來這人對沒有實用價值的研究真是深惡痛絕。
倒是趙雨回答了我的問題:「手段不多,目前閃電的電壓都無法直接測定,只能通過其電流值來間接推算。至於研究雷電物理結構最常用的儀器,就是這東西。」他指了指倉庫一角放著的一堆管狀物,「這叫磁鋼記錄儀,是記錄雷電電流的幅值和極性用的,它是用具有較高剩磁的物質製造的,在它的中部的導線接閃時,就可根據雷電電流產生的磁場在記錄儀中形成的剩磁,來計算雷電流的強度和極性。這是60si2mn型,還有塑料管型、刀片芯型和鐵粉型。」
「我們這次要用到它嗎?」
「當然,要不帶來幹什麼?不過那要是後面了。」
第一階段的任務是在觀測區域安裝雷電定位系統,這種系統通過大量散佈的雷電傳感器把信號集中到計算機中,可對特定區域的落雷數量、頻度和分佈進行自動統計。這實際上是一個只會記數和定位的系統,不涉及雷電的物理參數,所以我不感興趣。主要的工作是在野外安裝傳感器,這是一項辛苦活兒。運氣好還可以把傳感器裝到電線桿或高壓塔上,但大部分情況還要自己豎桿子。幾天下來,實驗工們都連連叫苦了。
趙雨是一個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人,對自己的專業尤其如此,在工作上能拖就拖,能懶就懶。他開始還對周圍熱帶雨林風光讚歎不已,後來新鮮勁過了,便顯得沒精打采。但他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我們也很談得來。
每天晚上回到縣城,張彬總是在房間裡埋頭整理當天的資料,而趙雨有機會就溜,拉著我到縣城裡那條古樸的小街上去喝酒。那條街常常沒有電,古老的木屋在燭光中時隱時現,使我們回到了那沒有大氣物理學和其他物理學,甚至沒有科學的時代,一時忘記了現實。這天我們坐在一家小酒店的燭光中,醉意朦朧,趙雨對我說:
「如果這雨林深處的人們見過你的球狀閃電,他們一定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
我說:「我問當地人,他們早就見過,也早就解釋了:那是鬼魂的燈籠。」
「這不就行了?」趙雨手一攤說,「很完美的,那些等離子體啦孤立子-諧振腔啦能告訴你的東西也不見得比這個學說多。現代化就是複雜化,我不喜歡複雜化。」
我哼了一聲:「像你這號人,這樣的工作態度,也就張教授這樣的導師能容你。」
「別提張彬,」趙雨醉醺醺地揮揮手,「他是這種人:如果一個鑰匙掉到地上,他不會循著剛才發出響聲的方向去找,而是找來一把尺子和一枝粉筆,把整個屋子的地板打上方格,然後一格一格挨著找……」
我們都埋頭笑了起來。
「他這種人只會幹那些將來注定要全讓機器干的活兒,創新和想像力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在學術上他們用所謂的嚴謹和嚴肅來掩蓋自己的貧乏和平庸,你也看到了,大學裡充斥著這號人。不過話說回來,時間長了,一格一格總能找到些東西,所以這些人在專業上也混的不錯。」
「那張彬找到些什麼?」
「他好像主持研製過一種高壓線上用的防雷塗料,僅從防雷來說效果還不錯,使用這種塗料的高壓線路可以省去最上方的那根隨線路走的避雷線,但那塗料成本太高,如果大規模使用算下來成本比傳統的避雷針還高,所以最終也沒有實用價值,就為他賺來幾篇論文和一個省級科技成果二等獎。至於別的,他好像也沒什麼了。」
項目最後進展到我所期盼的測量雷電物理參數的階段。我們到野外去安裝大量的磁鋼記錄儀和接閃天線,每場雷暴過後,再去把已接閃的磁鋼儀取回來記錄數據,這時要十分小心,不能震動,不能接近輸電線和其他磁場源,一面磁鋼儀中的剩磁被擾動影響精度。再用磁場強度針(主體是要用去磁機給每個磁鋼儀去磁,然後再把它們裝回原位以準備下一次接閃。
這一階段的具體工作幹起來同樣枯燥艱苦,但我興致很高,這畢竟是我第一次親自對雷電進行定量測量。趙雨這小子看到了這一點,幹起活來更加偷懶,張彬不在場時乾脆把全部工作推給我,自各兒到旁邊小河中釣魚去了。
「這不就行了?」趙雨手一攤說,「很完美的,那些等離子體啦孤立子-諧振腔啦能告訴你的東西也不見得比這個學說多。現代化就是複雜化,我不喜歡複雜化。」
我哼了一聲:「像你這號人,這樣的工作態度,也就張教授這樣的導師能容你。」
「別提張彬,」趙雨醉醺醺地揮揮手,「他是這種人:如果一個鑰匙掉到地上,他不會循著剛才發出響聲的方向去找,而是找來一把尺子和一枝粉筆,把整個屋子的地板打上方格,然後一格一格挨著找……」
我們都埋頭笑了起來。
「他這種人只會幹那些將來注定要全讓機器干的活兒,創新和想像力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在學術上他們用所謂的嚴謹和嚴肅來掩蓋自己的貧乏和平庸,你也看到了,大學裡充斥著這號人。不過話說回來,時間長了,一格一格總能找到些東西,所以這些人在專業上也混的不錯。」
「那張彬找到些什麼?」
「他好像主持研製過一種高壓線上用的防雷塗料,僅從防雷來說效果還不錯,使用這種塗料的高壓線路可以省去最上方的那根隨線路走的避雷線,但那塗料成本太高,如果大規模使用算下來成本比傳統的避雷針還高,所以最終也沒有實用價值,就為他賺來幾篇論文和一個省級科技成果二等獎。至於別的,他好像也沒什麼了。」
項目最後進展到我所期盼的測量雷電物理參數的階段。我們到野外去安裝大量的磁鋼記錄儀和接閃天線,每場雷暴過後,再去把已接閃的磁鋼儀取回來記錄數據,這時要十分小心,不能震動,不能接近輸電線和其他磁場源,一面磁鋼儀中的剩磁被擾動影響精度。再用磁場強度針(主體是要用去磁機給每個磁鋼儀去磁,然後再把它們裝回原位以準備下一次接閃。
這一階段的具體工作幹起來同樣枯燥艱苦,但我興致很高,這畢竟是我第一次親自對雷電進行定量測量。趙雨這小子看到了這一點,幹起活來更加偷懶,張彬不在場時乾脆把全部工作推給我,自各兒到旁邊小河中釣魚去了。
磁鋼記錄儀測得的閃電電流一般在1萬安培左右,最大的一次達10萬安培,由此可推算閃電中的電壓高達10億伏!
「在這樣極端的物理條件下,你想會產生什麼東西?」我問趙雨。
趙雨不以為然地說:「能產生什麼?核爆炸和高能加速器中的能量比這大得多,也沒產生出你想像的那種東西嘛。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平常的學問,你偏要把它神秘化。我這人同你相反,習慣把神聖的東西平凡化。」他說著,感慨地看著氣象站周圍那墨綠色的熱帶雨林,「老兄,你去追逐那神秘的火球吧,我可要去享受平凡人生了。」
他的研究生學業已接近尾聲,不想再讀博士了。
磁鋼記錄儀測得的閃電電流一般在1萬安培左右,最大的一次達10萬安培,由此可推算閃電中的電壓高達10億伏!
「在這樣極端的物理條件下,你想會產生什麼東西?」我問趙雨。
趙雨不以為然地說:「能產生什麼?核爆炸和高能加速器中的能量比這大得多,也沒產生出你想像的那種東西嘛。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平常的學問,你偏要把它神秘化。我這人同你相反,習慣把神聖的東西平凡化。」他說著,感慨地看著氣象站周圍那墨綠色的熱帶雨林,「老兄,你去追逐那神秘的火球吧,我可要去享受平凡人生了。」
他的研究生學業已接近尾聲,不想再讀博士了。
回到學校後繼續上課,在課餘和假期又參與了張彬的幾個項目,他的循規蹈矩有時讓我厭煩,但除此之外,他為人隨和,且實踐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是他從事的專業距我的追求最近。
由於以上原因,畢業時我考取了張彬的研究生。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張彬堅決反對我把球狀閃電作為碩士論文的課題。在別的事情上他都很隨和,包括容忍像趙雨這樣的懶學生,但在這件事上卻毫不通融。
「年輕人不應熱衷與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說。
「球狀閃電是科學界公認的客觀存在,怎麼是的呢?」
「我還是那句話:連國際標準和國家規程都不考慮的東西有什麼意義?你在讀本科時用學習基礎科學的方法學習自己的專業,知識面寬而淺,讀研究生時可不能這樣。」
「可張老師,大氣物理學基本上已經是一門基礎學科了,除了工程學意義外,它還肩負著認識世界的任務。」
「但在我國,為經濟建設服務是首要的。」
「就算如此,如果黃島油庫的防雷措施中考慮了球狀閃電,1989年的那場災難也修就能避免。」
「1989年黃島大火的成因知識一種猜測,球狀閃電的研究本身,猜測的成分更多。你今後做學問時一定要避免這種有害因素。」
……
在這個話題上我們談不下去,我是準備把一生都獻給那個追求的,所以三年的研究生做什麼題目倒也不是很重要。我於是順從了張彬的意見,搞了一個計算機中心防雷系統的項目。
兩年後,研究生的血液順利而平淡地結束了。
平心而論,這兩年我從張彬那裡還是學到不少東西,他在技術上的嚴謹、熟練的實驗技能和豐富的工程經驗都使我獲益非淺。但我所需要的核心的東西從他那裡是得不到的,這我三年前就知道。
我對張彬的個人生活也有了不多的瞭解:他妻子早年去世,沒有孩子,多年來一直一個人生活,平時社會交往也很少。這種單調的生活與我倒有些類似之處,但我覺得,過這種生活的前提是要有一種壓倒一切的追求,用爸爸的話說叫「迷上什麼東西」,用六年前圖書館中那個漂亮女孩的話說叫「有目的」。張彬既沒迷上什麼東西也沒什麼目的,他科班地從事著那些索然無味的應用研究項目,只把它們當作工作而非樂趣,也以同樣刻板的態度看待名利之類的東西。要真是這樣的話,那生活更像是一種折磨了,由此我對他生出了些許同情。
我並不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好去探索那個謎,相反,過去六年所學的一切,只是使我更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在它面前的軟弱無力。在開始時,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物理學上,但後來發現,整個物理學就像是一個大謎,走到它的盡頭,連整個世界是否存在都成了問題。而假如承認球狀閃電並非一種超自然現象,那麼理解它所設計到的物理學層次應該是較低的:在電磁學上有麥克斯韋方程,在流體力學上有斯托克斯方程就可以了(後來才知道,當初我的想法是何等的淺薄和幼稚)。但同球狀閃電相比,電磁學和流體力學中目前所有的已知結構都是很簡單的,如果球狀閃電在遵守電磁學和流體力學基本定律的情況下,形成這種自穩定自平衡的複雜結構,那它的數學描述一定是極其複雜的。就像黑白兩子和見解的規則構成世界上最複雜的圍棋一樣。
所以現在我認為我所需要的,第一是數學,第二是數學,第三還是數學。要解開球狀閃電之謎,複雜的數學工具是必不可少的。但各種數學工具如脫韁的野馬般難以掌握,儘管張彬認為我的數學能力已遠遠超出了研究大氣物理學的常規需要,可我知道離研究球狀閃電還差得遠。一接觸到複雜的電磁和流體結構,數學描述就變得面目猙獰起來,怪異的偏微分方程像一道道絞索,煩瑣的矩陣如插滿利刃的陷阱。
我知道在真正的探索開始之前,自己還有太多要學的,我不能立刻離開大學這個環境,所以我決定讀博士。
我的博士導師名叫高波,牌子很硬,是麻省理工的博士。他與張彬正好是兩個極端。這人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他那個外號:火球。後來知道這外號與球狀閃電沒有什麼關係,可能是源於他那活躍的思維和有活力的性格。當我提出把球狀閃電作為博士課題時,他爽快地答應了,倒是我反而心生顧慮,:因為這項研究在實驗上要求有大型雷電模擬裝置,這種裝置國內只有一套,當然也論不到我用,但高效不以為然。
「聽者,你需要的只是一枝鉛筆和一張紙,你要做的就是構築出一個球狀閃電的數學模型,這應該是一個自洽的模型,在理論上要有獨創性,在數學上要完美精緻,在計算機上要玩得轉,你就當自己在做一個理論藝術品。」
我不由得說出自己的擔心:「一個完全甩開實驗的東西,在我們這裡能被接受嗎?」
高波一擺手說:「黑洞能被接受嗎?在至今沒有其存在的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你看看天體物理學界已把它的理論發展到何等地步,有多少人靠它吃飯?球狀閃電至少是確實存在的!不要怕,如果達到我上面的要求,論文還通不過,我辭職,與你一起從這個大學滾蛋!」
比起張彬,我覺得他在另一個極端上又走得太遠了——我追求的不是理論藝術品——不過,做高波的學生確實讓我感到愉快。
我決定在開學前的假期裡回家鄉一次,看看一直幫助我的老鄰居門,我意識到以後可能很少有機會回去了。
火車到達泰安站時,我心中一動,想起了張彬所說的有大氣物理學工作者在玉皇頂目擊球狀閃電的話,於是中途在這裡下了車,去登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