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逃離看護歲月 Escape from Caring Seasons

醫生是個和善的年輕人,但佐拉恨他。恨他像個朋友一樣,坐在安妮婭床邊的另一把椅子上,恨他沒有拉上安妮婭和愛管閒事的艾琳娜·格瑞姆兩人病床之間的簾子,而艾琳娜不過是在裝睡,恨他什麼話都衝著坐在椅子上的佐拉說,而不是安妮婭——他正在談論的那個人。

「她這會兒不能說話並不意味著她聽不懂你的話,」佐拉告訴他,「她聽得清楚著呢。」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他接回話頭,卻沒有道歉。

「你剛才跟我們說,你還不準備讓安妮婭離開。」

他點點頭。「對。」

「哪怕她的所有生命體征都很穩定,而且她很快就能達到康復標準了,除了語言能力。你這是不講理。」

他笑了笑,這更讓人覺得他在屈尊俯就。這會兒根本不是笑的時候。「如果你覺得我不講理,那我很抱歉。算法相當精確。如果算法顯示你妻子出院的風險太高,那我也無能為力。」

安妮婭發出一陣惱怒的哼哼聲,佐拉握緊了她的手。「可你是個醫生啊,如果你不同意,就不能推翻算法嗎?有一張醫院病床和一位家庭健康助手,我們會沒事的。這個社區的目的就是讓人們都待在自己家裡。」

「如果我做好準備,在我們的醫療董事會面前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那我可以推翻算法。可要是我不顧DOC的診斷結果放你妻子離開,萬一她再次中風了怎麼辦?我可不想冒這個風險。」

佐拉手腕上的芯片忽然發出一陣血壓警告。這個芯片本來是用來提醒她深呼吸、保持冷靜的,可是這一回,佐拉狠狠地拍了它一下。她完全有理由生氣,而且打算失去幾個「保持冷靜」的積分。「可萬一是有人輸入錯誤信息,於是你的算法輸出的預告數據有誤呢?在家康復的心理影響又怎麼算?」

「我可以再檢查一遍數據,確保不出差錯。可是大部分評估工具的報告都很直白,避免了用戶出錯的風險。」他抬起手來,比了個息怒的手勢,「DOC程序已經拯救過許多生命,它把所有細節都考慮到了。如果程序說斯坦因女士應該多住院一個月……」

「你剛才說一個星期。」

「都一樣。如果程序說她最好接受觀察,那我就會建議你多加留心。」

「她可以不遵尋醫囑回家嗎?」

「當然,不過這樣一來,你既不會得到醫院床位,也不會有家庭健康助手,而且她在受你照料期間出現任何併發症都要算到你的頭上。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這樣做。」這是他第一次聽起來這麼真心實意。

「我很抱歉,這些話讓你難過了。」但醫生的語氣裡卻沒有一絲歉意。

「她並不是傷心,」佐拉說,「她是生氣。我們當初搬來這個社區時,為的就是盡可能長久地團聚在一起。醫生幾分鐘內就能趕過來,既然她在家裡可能康復得更快,沒道理讓她一直待在醫院裡。對了,在家裡我還能看見窗外。」

醫生不過是指揮鏈條上的一個普通人類,而且他也不是來聽人說話的。他又重複了一遍那一通長篇大論,就好像沒聽見佐拉說話一樣。佐拉想要斥責他,惹惱他,讓他為了她們的利益而去對抗整個系統,可他看起來絲毫不為所動。

「我很抱歉,親愛的。」醫生走後,佐拉說道。

安妮婭拿起腿上的平板電腦,艱難地拼寫:「讓我出去。」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敲著,以示強調,她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憤怒讓她看起來比幾個星期來的樣子還要健康。

「我會的,親愛的。」

護士站沒有人,不過佐拉從一間又一間病房前經過,每一間的房門上都帶有名字和圖表:艾米利亞·西澤、維爾夫·靈格爾德、伯尼·索拉,他們的朋友和鄰居。他們都是出於必要的原因來這兒的,還是因為算法認為他們必須待在這裡?也許下次回來,她會做一個調查。現在,她有一個任務。「讓我出去。」

她敲了敲醫院巡視官的門,卻沒有人應。除此之外,整個醫院的行政管理系統都是遠程工作的,於是她決定留下信息。

既然醫院沒有人肯聽她的話,她只好去找新來的社區綜合體主管。在綜合體海外交易之前,佐拉認識每一位主管;如今經過一間間辦公室,她卻不認得門上的名字,這感覺真是奇怪。新的活動協調員,新的設施主管,以及新的圖書管理員。

商務辦公室都在一樓,所以當新來的前台叫她重回八樓去找主管伊琳夫人時,佐拉很吃驚。薩蒂·阮和她一道上了電梯。

「得跟那些代表處好關係,」薩蒂按下十樓健身房的按鈕,「只要再連續去兩天,我就能得到‘鐵武士’徽章。我正在設法獲得足夠的分數,以換一件新的浴袍。」

「我沒聽說過這個徽章。」

「上個月引進的一批徽章裡的。安妮婭當時已經住院了,對吧?你肯定是錯過了。」

佐拉點點頭:「祝你好運。」

兩人的電話一齊響了,可是誰也沒有去看。「社交紅人」分數很容易得到。

佐拉一走過去,805套房的門就開了,但裡面沒有人,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一張巨大的胡桃木桌子,三張真皮椅子,一面深藍色的牆上有一塊屏幕,另一面牆整個都是窗戶。佐拉望向窗外,俯瞰著社區花園,看向花園另一側的河流、樹林,以及樹下掩映的圍牆。在這裡工作的主管沒準兒會忘記,這個地方是為人服務的。

「有什麼需要我幫您嗎,斯坦因女士?」

佐拉轉過頭來,看見牆上的屏幕亮了。不知道伊琳夫人在哪裡辦公,反正不在這兒。她的圖像非常巨大,也許有意如此,專門嚇唬人的。不過佐拉可沒那麼容易嚇唬。

「把醫院和附帶的居家生活相結合的全部目的就在於,讓人們都待在自己的家裡,」佐拉說,「並且一旦條件允許就讓他們回到自己家裡。」

「我們正在努力這樣做,斯坦因女士。」伊琳夫人碩大的臉笑了起來,就和那個讓人惱火的醫生一樣。

「你們沒有。既然我不能立刻帶安妮婭回家,那肯定是這套系統出毛病了。她在家裡沒事的。」

「您是個醫生嗎?」

「不是,可她什麼監護儀器都不需要,她中風到現在都一個月了,而且我們住的地方離醫院只有150米。她在自己床上睡覺,看窗外的風景,吃我做的飯菜,可以休息得更好。」

伊琳女士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我相信您是這樣想的,斯坦因女士,可是算法不會無故要求她住院的。」

「也許吧,可是如果沒有人能解釋它為什麼這樣判斷,那就是有問題的。」

佐拉的手腕又滴滴響起了血壓警報聲,她惱怒地一巴掌拍了上去。為了安妮婭,她絕不讓步。「這個房間不該是一間辦公室。根據設計,這裡應該是一間瑜伽教室。這裡的風景不該是你一個人的。」

伊琳夫人臉上的微笑暗了一下:「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當初我就在‘看護歲月’的設計團隊裡。那時我們稱這裡是‘美好未來’。這裡的風景應該屬於全社區,而非一人所有。你怎麼會來這兒?」

「我們買下你們這片開發區時,重新規劃了這一空間的用途,換個用法。那麼,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佐拉心想。沒有一件事和計劃一樣。她曾經那樣為「美好未來」而激動、喜悅,於是要求在等待入住的名單上佔兩個位子,作為她咨詢費的一部分。她們搬進來時,這一決定看上去仍然十分正確。只是到了去年,自從那筆交易過後,情況開始變得讓人毛骨悚然了。先是一些小的變化:越來越多的自動化設施,新的行政系統。但這沒什麼值得讓人警醒的,如今有個遠程辦公的主管偷走了一間瑜伽教室,還有一套算法不讓安妮婭回家。

「我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告訴安妮婭。

「我知道。」安妮婭寫道。

「我都搞不清,為什麼沒人肯聽我說話,究竟是因為我們錯了,還是因為我們老了。」

「老了。」隔壁床上的艾琳娜·格瑞姆說,「我都要求回家好幾天了,可他們就是擔心我會再次摔倒。」

佐拉不喜歡艾琳娜來管閒事,可這一回,她也同意她的話。安妮婭也一樣。

「老了,」安妮婭寫道,「再試試。」

佐拉隨後向她們的律師求助,她們的老朋友諾爾曼·勞埃德。可是電話打不通。她們女兒喬丹的電話也打不通。她又嘗試撥打了當初住在波士頓時一家比薩店的電話,那家店的號碼她一直記得。電話通了,她扣上了電話。

「您的焦慮水平高於正常值,」家中的AI通過安裝在廚房角落的揚聲器說道,「要我為您煮一杯藥茶嗎?」

「當然會高。要。」佐拉說。

熱水龍頭發出汩汩的聲音,注入茶杯。「祝賀您,您又獲得了一個‘健康決定’獎章積分!」

「走開,蘭丁漢姆夫人。」她們用一個老電視劇的角色命名了她們家的AI。這名字很管用,不過安妮婭一向很討厭這種有人和她們同住的感覺,而如今,佐拉明白為什麼了。她想念安妮婭的聲音,想接她回家;除她之外,任何人都是不速之客。

「蘭夫人,為什麼我的電話都打不出去?」

「您剛剛給比薩店打完一個電話。」AI說。

「那這之前的電話呢?」

「我沒有關於這個問題的信息。」

佐拉收起茶杯,邁步出去。隔壁的尼克·卡斯特羅在自家門廊上揮了揮手,於是佐拉走過去,坐到他身旁。「你最近打電話遇到過麻煩嗎?」

他們到現在已經當了十年的鄰居,所以她沒有寒暄,開口就問,也沒有覺得失禮。

「沒有,不好意思。怎麼啦?」

「我能用一下你家電話嗎?」

尼克衝著門廊喊話:「吉福斯,打個電話,號碼是……?」

佐拉給他看了諾爾曼的電話號碼,尼克大聲念了出來。

尼克的AI回答道:「很抱歉,這個電話現在無法接通。」

尼克一揚頭。「出什麼事了?」

「試試這個。」佐拉背出喬丹的號碼。

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她的電話響了,她接起來,希望是喬丹打了回來,可那只是一個「好鄰居」積分通知。

「出什麼事了?」尼克又問了一遍。

她張口想要解釋,卻又閉上了嘴。如果她說自己覺得電話不想讓她跟外界通話,那她聽起來就像個偏執狂。更糟糕的是,AI還會聽到。誰知道萬一AI認為她有妄想症會怎麼做。

「我回頭再告訴你。」她一邊說,一邊起身離開。

她的手腕輕輕一碰前門,門就開了。她坐在廚房島台旁,給喬丹編寫了一條短信。剛發出去,她便不安地意識到,自己根本無從知曉這條短信有沒有發出去。喬丹住在波特蘭,一年過來探望兩次,可是她們從沒有定過探望時間。要過多久她才會注意到自己一直沒有收到兩位母親的消息?

「蘭夫人,你有什麼理由阻止我打電話嗎?」

「如果打電話對您身體不好的話。」

見鬼。他們在想什麼?這從來都不在計劃之列。「蘭夫人,有沒有辦法修改這一協議?」

「恐怕我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過去一度擁有權限編寫開發區技術設備的底層代碼。編寫代碼並不是她的專長,不過所用到的語言對她來說並不陌生。或者說,還沒有變得陌生。試了幾次,她只好放棄——她的登錄賬號失效了。

「蘭夫人,報警。」佐拉說。

一陣短暫的寂靜過後,一個人聲說道:「看護歲月應急中心。有人報警或是呼叫急救嗎?」

「只是測試一下。蘭夫人,掛斷電話。」或許是她偏執,又或許是系統不想讓她抱怨。不管怎樣,她比從前更加打定主意,要把安妮婭弄回來。

21:3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醫院743病房
狀態:非快速眼動期第三階段
心率:88次/分鐘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號住房1號臥室
狀態:非快速眼動期第一階段
心率:100次/分鐘

22:0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醫院743病房
狀態:非快速眼動期第二階段
心率:85次/分鐘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狀態:清醒/坐
心率:105次/分鐘
馬桶被啟動
分析:
獲得健康小便勳章!

22:3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醫院743病房
狀態:快速眼動期睡眠
心率:85次/分鐘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號住房1號臥室
狀態:清醒/俯臥
心率:105次/分鐘

23:0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醫院743病房
狀態:非快速眼動期睡眠

心率:85次/分鐘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號住房1號臥室
狀態:清醒/俯臥
心率:110次/分鐘
警報

23:11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狀態:清醒/站立
心率:131次/分鐘
警報
警報

23:12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狀態:清醒/站立
心率:131次/分鐘
警報
警報

23:13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狀態:清醒/站立
心率:138次/分鐘
警報
警報

23:14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狀態:清醒/站立
心率:140次/分鐘
警報
警報

23:15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狀態:錯誤
狀態:俯臥錯誤
心率:錯誤
警報

佐拉挖出了手腕裡的監測儀。對自己開刀並非最困難的部分:她的關節炎疼痛阻隔器切斷了最疼痛那部分。把芯片摳出來並不比當初文身師給她刺白鷺圖案時更疼。

不,比開刀更困難的部分是,她在給家裡鋒利的削皮刀盡量消毒、給她自己的手腕開刀時,不讓自己的手發抖。為了尊重她們的隱私,浴室裡沒有攝像頭,但拾音器和芯片足以像眼睛一樣窺探一切了。

她知道她只有幾分鐘。一旦她的血壓因為受傷而飆升,警報聲就會響起,並且一直響個不停。她把監測儀用紙巾包好,丟進垃圾筐裡,讓它無法繼續讀取她的身體狀況。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的所有積分和勳章會怎麼樣?誰在乎呢。急救隊幾分鐘內就會到。趕緊出去;以後再問這些傻問題。

「斯坦因女士,您需要醫療服務嗎?請回答是或否。」

「否,我很好。」她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讓它表現出一絲異常。

浴室裡的鏡子是所有設備裡最屈尊俯就的。好吧,也許不是,不過所有設備裡她最討厭的就是這面鏡子,它會因為她正確地刷牙和護膚而獎勵她,彷彿她是個小孩子。他們讓這面鏡子僭越了,她本來不是這麼設計的。

「斯坦因女士,您的芯片正在報錯。急救隊正在路上。預計到達時間23:21。如果您受傷了,請不要動。」

她用剛才挖監測儀的刀切割窗戶屏幕。她在睡覺之前重新設置了安保警報,讓窗戶一直開著。外面22攝氏度,和屋子裡的溫度一樣,所以在她確認知曉闖入風險後,應該不會再引起其他警報了。他們不曾考慮過「闖出」的情況。如果她從正門出去,他們會知道的,不過管理人員很有可能認為住戶都太羸弱,不可能跳窗戶離開。

她仍然跳得動窗。她無法理解他們的夢幻退休生活是怎麼變成這麼一個溫柔卻讓人毛骨悚然的上流生活小村落的,不過現在是時候衝出去了。一旦她自由了,她就會想辦法營救安妮婭。安妮婭會理解的。刀子上的血滴在了白色瓷磚地板和窗欞上。沒有時間擦乾淨了。她把窗子推開,把她的錢包和所有枕頭都丟出去。她踩著平常用來夠櫥櫃高處的墊腳凳,讓自己上了窗台;她輕聲祈禱,希望骨頭足夠結實,然後跳出了窗戶。

並沒有多高。窗子下面的矮樹叢接住了她,枕頭則減小了樹叢造成的損傷。她的胳膊上除了血流不止的手腕,又多了幾道劃傷,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伸手關好窗戶,這才從矮樹叢裡出來。運氣好的話,他們會認為她不可能從這裡出去。

浴室窗戶正對著環繞村子的步行道,步行道對面就是圍牆。就她所知,步行道的路燈柱子上都沒有安裝攝像頭;就算他們安了也沒用。她最保險的做法是一直待在樹林裡。

她溜進樹影裡,不讓路燈照到,緊緊扒著一棵棵粗大的橡樹,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讓樹根絆倒。既然她已經擺脫了可以隨時呼救的監測儀,現在受傷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有車燈燈光。她屏住呼吸,一隻手不自覺地摀住手腕,哪怕他們這會兒還沒有來找她。急救人員正在她住處旁停下車。他們會敲門,然後打開門鎖。

佐拉需要趕在他們開始搜查之前行動起來。她的動作雖然不快,但也不慢。她仍舊每天能走6公里,而且在她那個年紀裡算是身體硬朗的,所有那些健康小便勳章、飲食健康勳章和心跳快樂勳章都能作證。

從這個距離看出去,所有房舍都十分寧靜。社區綜合體包含了文娛活動中心、公寓大樓、醫院、商店、泳池和社區花園。綜合體周圍有十四條死胡同。真是最讓人心情愉悅的監獄,而這座監獄碰巧是她創造的。

這座監獄造得並不像一座監獄,因為監獄裡並沒有穿監獄而過的河流,不過有必須從圍牆下面穿過去的河流。

她脫下衣服,把它們塞進一隻裝在錢包裡的折疊購物袋裡。錢包裡東西不多:現金,不會被追蹤;處理手腕傷口的急救材料;紙巾;蛋白棒。

她的胳膊不再像過去那樣擅長拋擲東西了,不過錢包和衣服都飛過了這道窄牆,沒有掛在牆頭上。兩隻鞋也是一樣。就算她有過回去的念頭,這會兒也只能拼盡全力穿過牆去了。四處閒逛的人只要一邁出正門,就會有無人機前來陪伴。而一絲不掛的被當成閒逛的人,結果會更加糟糕。不行,就這麼定了。

安妮婭每次下水前都會先試一試;佐拉一向堅持先跳下去再說。心中的顧慮總是比縱身一躍更嚇人。她不確定河水夠不夠深,能不能跳進去,所以她邁步走進水裡。水很冷,不過溪水冰冷比暖和好。可以不用那麼擔心手腕的傷口感染細菌。而且能讓她更加清醒,這是好事。今天的夜晚長著呢。

溪水沒過腳踝,沒過膝蓋,沒過大腿,沒過了她的腰。春夜裡的溪水雖不至於冰冷刺骨,但也足以讓她起一身雞皮疙瘩了。她上次裸泳是什麼時候?三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前?太久了。

她把頭埋進水裡,鑽過牆洞。他們為什麼沒有考慮安個柵欄?這件事從來沒有被討論過。這座大院裡住的都是老人,裝的也都是老人們最後的個人財物,沒人會費那個力氣進到這裡來。

牆外面的河堤更陡也更滑,她重新調整了路線,抓住一條樹根,把自己拽上地面,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

裝衣服的袋子散開了。她的罩衫鋪在地上,不遠處是她的開衫和休閒褲。她的襪子仍然綁在一塊兒,兩隻鞋也在不遠處,點綴在一叢灌木上,就像聖誕樹上的裝飾物。她的胸罩掛在一根樹枝上,掛得太高,搖晃不下來。她想,如果非丟失一件衣物不可,那丟掉胸罩真是再好不過了。不穿胸罩走路總比不穿褲子或者不穿鞋要強。

她在一叢杜鵑花下面找到錢包,抽出幾張紙巾,擦乾淨水和泥巴。錢包外面有點水也不會要了她的命。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她已經很久沒有來到牆外面了。這裡面沒有算偶爾出遠門去圖書館或者參加音樂會。集體活動不算數。他們之所以不再獨自外出探險,僅僅是因為他們需要的每一樣東西社區裡都有。

而這對安妮婭來說太完美了!直到現在,她們都可以一起生活,仍舊睡一張床,而且幾分鐘內就能得到救助,這真是太棒了。有兩次,佐拉還沒有意識到安妮婭需要救助,生物統計系統就已經召喚醫療中心趕來救治了。那兩次都挺嚇人的,在睡夢中被那些陌生人吵醒,而這些人居然比佐拉還要清楚安妮婭的身體狀況。

一輪滿月透過樹枝照進來。她估計自己在河谷下面,距離主路有六十米。樹林沿河分佈,與公路平行,但遠在公路下方,直到半公里外才與一條林間遠足的小路相會。在那裡,樹林分成兩股,一股繼續沿河分佈,另一股則一路蜿蜒向上伸展,一直與主路會合。如果她順著河邊再走一公里,她便可以爬上一段稍陡一些的路,這條路從下面與主路相交,林木也在那裡變得稀疏。但願他們不會想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尋找她。人們總是會低估老太太。也許,這一回,這一點能成為她的優勢。

這段路平攤下來,她可以十七分鐘走一公里多,然而因為是在樹林裡,所以速度會慢一些。萬一她被樹根絆倒了,受傷了,那在這裡不會有人來找她的。同樣低估老太太的緣故,她的出逃也有可能害了她的性命。

她身上沒有手錶也沒有手機,因為這兩樣東西都能被用來追蹤她,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佐拉沿著河走,用水面倒映的月光來指路。

她就快到河流與公路交會的地方了,這時頭頂的樹上有什麼東西發出嗡嗡的響聲。也許是只蝙蝠或者貓頭鷹。又是一陣嗡嗡聲。她趕緊四下轉頭,在河的上方發現了它,旋翼閃著光,一架無人機,還沒有麻雀大。

她不覺得無人機已經發現她了,不過她無法確定。同時,她也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村裡的無人機。她完全不知道無人機的航程,而且她以為無人機的尺寸會再大一些。她四下尋找石頭,心想不知道還有沒有小時候那樣的準頭。之前她的衣服成功飛出牆外,不過那更多是跟拋物線的軌跡有關,而非關乎精確度。

「你是佐拉·斯坦因嗎?」這個聲音很年輕,那個小小錫制的揚聲器讓聲音有些變形。佐拉伸長耳朵聽著。

「不是。」既然它沒有說對她的名字,那也許它不是從村裡來的。她繼續往前走著。

那無人機跟在身後。

「你確定?扎拉——抱歉,佐拉·斯坦因,八十二歲,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七十七公斤,白色頭髮,棕色眼睛,最後一次被看見是在晚上十一點一刻,在高松看護歲月,順便說一句,這是天底下最爛的養老院名字。聽起來像是個蹩腳的翻譯。」

那不是養老院,不過確實是個蹩腳的翻譯,儘管佐拉並不打算說出來。她討厭改成這個名字。

「我們會習慣的,」安妮婭說,「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我們的家。」

當然,安妮婭說得對。重要的是她們在自己的舒適小窩裡一起生活,而且社區花園裡還有她們的一小塊地,咖啡館裡有她們最喜歡的一張桌子,附近還住著朋友。

「這麼說,並不是你?」無人機聽起來半信半疑。它飛到佐拉的頭頂上。

「抱歉。不是我。要是我看見她了,我會告訴她你在找她。晚安。」

她繼續前進,希望無人機不會跟上來。無人機跟了上來。

「只不過我覺得就是你,」無人機說,「我已經搜查過高松看護歲月兩公里半徑內的所有道路,而今晚出來走動的只有你一個人。雖然不太好估計身高,但你看起來很符合她的年齡。」

佐拉盯著無人機。如果她有辦法抓住無人機,同時又不被旋翼打到,那她也許有辦法把它丟進河裡。可是萬一它攜帶有武器怎麼辦?萬一無人機操作員知道無人機的最後坐標,並且無論如何要讓她回去怎麼辦?

她歎了口氣。「如果我說那就是我,我不是真的這麼說,你能聽我解釋完再去匯報嗎?」

無人機湊近了些。佐拉隨意地伸出一隻手來,可是無人機竄開來,不讓佐拉碰它。

「我猜,」佐拉聽出聲音裡不贊成的意味,「你保證你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緊急狀況?如果你受傷了,那我就不得不給日誌造假,好讓他們看不出來,我在匯報之前和你聊過天。如果你被綁架了或者你受傷了,我卻沒有匯報,那我會有麻煩的。」

「我沒有被綁架,也沒有受傷。沒有緊緊狀況。」

無人機退後一些。

佐拉停下腳步,來鼓勵操作員聽他說話,而不是立刻打電話上報。一塊扁平的大石頭在河水上方突出來,於是佐拉坐下來。「既然你不是看護歲月的人,那是他們臨時僱用的人手嗎?」

「不是。我單干。」

「單干?你顯然是在找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失蹤無助人員報告。」

「我可不是‘無助人員’!而且我沒有失蹤。我是自己走的。」

「報告上寫的是‘有可能離家出走,不會威脅追蹤人員,以失憶和癡呆症狀對待。’你看起來不像失憶或者癡呆,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

「我就當你是在恭維我吧。」佐拉微微一笑,這才想起來,自己正對著一架只有麻雀般大小的直升機笑,就好像它是個人意願。她調整臉上表情,變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確實是這樣。我找到的大部分‘無助人員’都在一個人咕咕噥噥,或者在哭喊,或者睡著了。你身上髒乎乎的,但你看起來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我知道,而你不讓我去。所以你不介意吧?」

「介意什麼?我還是得匯報。」

佐拉歎了口氣。「為什麼?我說過我沒有失蹤。我自己能保護我自己。如果我想在樹林裡四處走走,那是我自己的事。」

「聽我說,我聽見你的話了。可是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一個老糊塗為數不多的某個清醒時刻?我需要打這個電話。我都不知道這會兒為什麼不是已經打完電話了。我們說話這會兒,我正在被扣掉積分。」

「積分?」佐拉仔細打量著月光下的無人機。沒有打開頭燈,所以肯定有一台紅外線攝像機。她對無人機的設計瞭解不多,不過它看起來像是一件定制產品。她真希望這機器有一張臉,儘管她猜想真要是這樣就更詭異了。

「我在等你回答。」她沒有得到答案。她把一顆鵝卵石丟進河裡,然後用手指在石頭上摸索著尋找更多的鵝卵石。

「你的語氣像個老師。你以前是老師嗎?」

「我教環境老人學。」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啥。」

「研究老人以及他們……我們的居住環境。相當諷刺了。」

「這是份工作嗎?」

佐拉皺起眉頭,把開衫脫了下來。現在比她剛離開住處時涼了一點,不過還算舒適。「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你的了,你說‘被扣掉積分’是什麼意思?」

「你聽說過‘SloothIt’嗎?」

「沒有,抱歉。」她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那是一款應用。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玩這款應用,不過它在巡邏警察人手不夠、執法人員不足,諸如此類的社區最有用,就像這裡。任何人都可以操作基本等級。你不需要有無人機,只要有個電話或者平板電腦什麼的就行。你可以通過找到失蹤人員、寵物和被盜汽車獲得積分。你還可以尋找通緝犯,不過你不許接近他們,明白吧?一旦你獲得了一萬積分,並且滿十八歲了,你就可以升級,獲准跟蹤別人,而不僅僅是打電話匯報情況。前提是你得有一架無人機。」

那人的聲音變得熱情起來。無人機微微一沉,彷彿她一邊說話,一邊還在不停比劃著。「如果你在這個級別得到一萬積分,而且如果你沒有犯罪記錄,又拿到了急救和心肺復甦術技能的認證,能辨認外傷,你就可以升級到SloothIt Pro,並且為你過去免費做的一切事情領到賞金!等你在這個級別上得到一定分數,你便能升級到ProPlus,這時你基本上就是一個承包商了,而且你用不著競聘——」

無人機的聲音——操作員的聲音中斷了,佐拉的開衫扣在了無人機上。

「抱歉,」佐拉說,「我可不是遊戲積分。」

她用剛才撿起來的石頭又狠狠砸了三下,直到幾個旋翼都在她手底下停止了動作。然後她把包著無人機的開衫整個按進水裡,然後把纏在沉甸甸、濕漉漉的毛衣裡的無人機丟在石頭上。

她為這件事感到一絲抱歉。不對,是為無人機操作員。這架無人機看起來像是自製的。她剛剛毀掉的是別人的一番心血。這不是她的錯。他們要來追她,那他們就得接受這份工作的風險。

顯然,操作員會根據無人機失聯地點報告佐拉所在的位置。她必須走得越遠越好,而且越快越好。如果警察來到森林裡,他們會從哪條路過來?他們很可能會開車前往道路起點處的停車場,那裡在她上方不遠處。也就是不超過0.25公里,有些之字形的坡路,所以路程可能再多一點,但這也不會讓她走到前頭。而且如果沒在這裡找到她,他們還會沿著另一條路追她,並且不等佐拉過橋就會抓住她。

要躲起來只有一條路:過河,爬上河對岸沒有路的陡坡。她不記得坡頂上有什麼,不過只要她爬上去,來到對岸的大道或者小區,然後離開樹林躲起來,任由他們在這邊搜尋自己,那她的處境會好很多。也許可以找個沒那麼空曠的地方。

既然有一個雇工能找到她,那麼其他人也有可能找到她。她腦海裡浮現出一幅無人機漫天飛舞的景象,所有無人機都以網格圖式的佈局搜索著她,並且互相射擊,來爭奪匯報她位置的權利。倒不是說那些民用無人機都有槍支,只是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們還能獲准四處找人,所以,誰知道還會怎麼樣呢?一想到人們四處亂轉,互相舉報來獲取遊戲積分,她就渾身打顫,可是她沒有時間仔細思考這件事。繼續行動。

這裡的河底全是石頭,而且很淺。她再次脫下襪子、鞋子和褲子,免得把它們弄濕。她想像著那架小小的無人機上下翻飛地跟著她,問她為什麼要脫掉褲子,而不是挽起褲腿,難道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她嗎?她搖搖頭,甩掉這個念頭,小心翼翼地走過滿是滑膩苔蘚的石頭河床。

這是她的想像,還是說,她剛剛離開的那一側河岸上真的有一盞燈順坡下來?她重新穿上褲子和鞋子。腳下的地面鋪滿落葉,軟軟的,聞起來有腐爛的味道。樹木有新有舊,混雜在一起。她專找長得最結實的樹苗,穩住身子,斜著向上前進,以避開太陡峭的地方。萬一她在這裡摔倒了,那他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到時候安妮婭會擔心佐拉出事,不過有誰會聽她的呢?更糟糕的是,可能壓根兒沒人理會她逃出來警告的那些問題。安妮婭要永遠被困在醫院裡了。這些念頭驅使著佐拉慢慢地爬上山坡。她必須去個什麼地方。她必須修正這些問題。

她沿著高高的木頭柵欄向山脊前進,直到發現一座無人看守的院子,院子旁邊是一片空地。換個夜晚,她會停下來欣賞這片景色。如果安妮婭和她一道在這裡,她們會猜測這裡房子的價值,裡面住的是什麼人,他們在房子裡面如何走動。這座荒涼的院子一直延伸到樹林裡,一座露台讓幾根柱子撐著,吊在半空。如果換個晚上,她可能會好奇天上或者樹林間有沒有監控設備守著這裡的住戶。今晚她只希望這裡的人都睡得死沉,而且沒有周界報警器、無人機和狗。

最後幾米最難走。露台下面的沙土十分鬆散,而且沒有樹幹可以扶。她避開露台的柱子,免得上面有警報器,不過她差一點兒就冒險用房子旁邊的水龍頭喝水了。如果她能確認裡面的水能喝,沒準兒她真的會喝,不過今晚她已經冒夠險了。她來到上方的街道,努力克制住衝動,不讓自己癱倒在滿是露水的草地上。繼續前進。

佐拉依稀記起了這個小區的樣子,可她完全想不起那張地圖上標記過這裡。如果她讓靠河岸的房子在自己的右邊,那她希望自己能找到通往主路的去路。別無他法,只能繼續前進。

「哇!」她身邊響起一個聲音,「你還在走呢。」

佐拉猛一轉頭,卻誰也沒看見。一路跋涉,沒有喝水也沒有睡覺,她都開始產生幻覺了。

「你剛才殺死了小不點兒。」

佐拉再次四處張望,這一回看得更仔細了。那架無人機懸停在她額頭的高度,不讓她夠到。這架無人機比剛才的大一些,更難對付。

「她還有東西剩下來沒?我的無人機?」

「我不知道,」佐拉說,「我把它裹在毛衣裡了。」

「我知道那件毛衣。因為你的毛衣在我上報的位置,我剛剛得到了幾個積分。線索積分,不是修復積分。要是需要重新組裝小不點兒,這點兒積分根本不夠。何況我要怎麼把它弄回來?」

「我看不出來這怎麼成了我的問題。」

「是你害死它的。」

「你想要舉報我。你的確舉報我了。我很抱歉,我只能砸爛你的無人機,而且我希望你能重新組裝起來。現在,請你不要理我了。」真荒唐:她正因為一架無人機的事情而向另一架無人機道歉。她再次邁步前進。

「你前面是一個死胡同。」

佐拉瞇起眼睛看向前方。她沒有想到會有死胡同。「幹嗎告訴我這個?」

「如果我打電話時你在主路上,他們會更快找到你。你是個失蹤人員,又不是罪犯,為什麼不想被人找到?我在那地方找到過別的失蹤人員,可是他們是自己走丟的。我沒想到你那麼不想被他們追上來,以至於殺掉了小不點兒。」

「我真希望你別再說殺了。而且如果我希望他們追上我,那我當初幹嗎要離開?」

「這可不是個答案。」

要告訴這個人嗎?佐拉沒有電話,手腕上的窟窿給她打上了一個自殘的標籤。她的胸罩落在了樹上,毛衣則丟在了一個無人機的謀殺現場。剛才爬上河谷時身上出的汗已經干了,她身上一陣發冷。她太想喝水了。如果這是一條盤山道,那她可能要花上幾個小時才能找到通往主幹線的路,而且她還是哪兒也沒有到。

「我已經和你的無人機見過面了,」佐拉說,「告訴我你是誰,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會跑出來,來到這裡。」

無人機歎了口氣,忽上忽下地跟著佐拉退回上一個路口。佐拉心想要不要問問走這條路會不會好一點。這條路更寬,所以也許能走得通。

「我叫吉娜。」

「然後呢?」

「你真的是個老師,對吧。」不是個疑問句,「我靠著尋找失蹤人員來獲取積分。我還差253分就能升級了,到時候我就能靠幹這個賺到真正的錢了。203分。剛才找到你的毛衣,賺了50分。」

「是誰在找我?」

「我不知道,」無人機說,「你這會兒還在我們的名單上。找警察還太早了。所以首先還得是Sloother和所有向這個應用報告你的行蹤的人。我猜他們真的急著讓你回家。」

「那地方不是家。」

「什麼?」

「我們住在那裡,可那不是家。我以為它是,可我錯了。所以我要離開。我想和我的律師談談,我要告訴報紙。那裡的情況非常糟糕。」

「那你幹嗎不讓我報警?我現在就能發出信標。」

「他們會把我當成一個走丟了的老婦人,好像應該聽話的人是我,而我的話不值得一聽。」

「我不明白。什麼事情這麼緊急?」

「村裡阻斷了我的電話,監視了我的電子郵箱。我說的話,哪怕有一絲一毫暗示這裡存在問題,都沒辦法傳出去。」

「什麼?哇!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佐拉喝道,「你覺得,但凡還有別的選擇,我會越獄跑出來嗎?瞧見沒?根本沒人聽。」

「好吧,好吧。我在聽。向你道歉。如果你想離開這片地區的話,在公交站牌那裡右轉。真讓人糊塗。他們幹嗎要阻斷你的電話?我還是不明白,而且既然那裡那麼糟糕,你幹嗎還要住在那兒?」

佐拉歎了口氣:「最初並沒有那麼糟糕,是我參與設計的那裡。」

「等會兒,你說什麼?」

「我跟你說過,我的專業領域是環境老人學,我給這片開發區做過顧問。這裡本來打算應該成為老年人居住的完美環境。仍然能獨立生活的老人有住房,無力繼續自住的老人有支援性住宅和醫院。這是有供人活動的場地,有鄰居,有很棒的活動,有AI監控,有健康生活和社交的獎勵機制。在紙面上,這一切十分完美。每一個參與這個項目的人,合同裡都有一項條款:我們退休後,這裡有我們的一個位置。然後去年這裡被賣掉了,而這家新公司,這麼說吧,他們搞起了一些小動作。」

「什麼小動作?」

「你為什麼這麼關心?你一直讓我說個不停,是好讓他們趁我不注意撲上來抓我回去?」

「我沒有再打電話。」

「幹嗎不打?你會得到積分的。」

「你現在讓我好奇了。反正我也拿不到率先報告的額外積分了。下一個額外獎勵還要再等一個多小時。所以他們搞了哪些小動作?」

「首先,我的房子不讓我打電話給我女兒和律師,因為它認為給他們打電話會讓我緊張。」

「這麼說,你就是為這個跑出來的?」

「我就是為這個跑出來的,沒錯,不過不僅僅是這一個問題。他們還在跟蹤所有事情。」

「跟蹤所有事情?」

「這本來應該是一項健康福利。監測身體狀況只不過是持續進行的,而如今他們用這個來對付我們。」她抬起手腕。傷口的血止住又流出來好幾次了,如今只有一點血滲出來。血痂扯緊她的小臂皮膚。「他們什麼都測量:睡眠狀況、小便、卡路里攝入量。他們追蹤我們在屋子裡的活動軌跡,我們的活動量夠不夠,我們是不是過於無所事事。比最初的設計更有侵略性。」

「哈。」

「然後他們開除了大部分人類員工。安裝了一套新程序,名叫DOC,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套程序能綜合處理所有輸入數據。從那以後,任何事都沒有數據重要。而安妮婭的身體數據不對,於是現在他們說她不能回家。她在家裡沒事的,我們一直互相照顧。」

「你沒有權利選擇嗎?選擇待在家裡?」

「他們說只要她的數據正常就有,而這些數據現在不正常,」佐拉忍住淚水,她才不要對著一架無人機哭,「這件事應該由我們來決定。」

「監護程序也是你參與設計的?」

佐拉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在身上安裝開門芯片很合理,這樣就不用擔心丟鑰匙了。這個芯片裡也可以裝錢,所以如果你來到咖啡館,卻忘記帶錢包,也不必掉頭離開了。積分真的有用,就像你的SloothIt程序,我猜。可是根據數據決定別人應不應該回家就不合理了。許多事情都需要一點人情味兒。我們當初可沒打算讓算法在重大的生活問題上做決定。」

「也許算法能在生活問題上做出更好的決定。不被情緒左右,只有冰冷堅硬的事實。」

「這是你說的。你是個開無人機的賞金獵人。」

「我不是賞金獵人。我已經讓你知道我會受情緒影響來做決定,要不是這架無人機後面是一個人,你早就在回去見老‘大哥’的路上了。有的SloothIt用戶給他們的無人機安裝了AI。要我說,這樣一來就毫無樂趣可言了,可他們只想要結果。如果不必停下來睡覺,你能得到多得多的積分。你運氣好,遇見我了。」

「你說的對。對不起。」

「鴨子。」

「什麼?」

「到你右邊那棵樹後面去。又有一家無人機過來了。」

佐拉照做了,然後看見一架笨重的四旋翼無人機沿著街道飛過來。這架無人機的聲音比跟著她的那架聲音大,一邊飛,一邊有一盞前燈掃過四周。它從她們前方過來,朝她們剛經過的地方飛去了。

「好了,安全了。」

「謝謝。」佐拉說。

「不客氣。剛才那是塔格007。他有18 000分,在舉報你之前絕對不會費心思聽你的故事。只是告訴你一聲。」

「我說了謝謝你。」

「我要確保你明白,我聽著呢,我想幫你。」

佐拉看著這台機器在她身邊忽上忽下地飛在半空。看不到表情,所以無法判斷可信度。它剛才讓她躲過了另一架無人機的搜索,不過這仍然有著明顯的利己動機。到目前還沒有人把她抓回去,而且儘管佐拉並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但她有一種感覺,到目前為止,這段時間早該足夠讓他們追上她了。也許她可以相信這個人。

「你想幫我,是真的?還是,你想幫我上了主路,好讓他們更快地抓我回去,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

揚聲器一陣卡卡響,彷彿無人機歎了一口氣。「我想幫你。我給他們提供線索,已經拿到一些積分了。我可以帶你離開這片小區,也許還能讓其他人在一段時間內找不到你。我會盡量幫你。我還是不能理解你想要做的事情。你幹嗎不帶上一部電話,一到牆外面就打給你的律師?」

「我擔心他們會追蹤我的電話。」

「說的也對。那你打算怎麼做?」

佐拉想了想。「給我找個付費電話,我好打給諾爾曼?這之後我也不知道再做什麼,不過至少起了個頭。」

「什麼是付費電話?」

「算了。嗯。」

她們在沉默中走了幾分鐘。不對,佐拉在走,無人機跟著。

「聽我說……過不了多久,我一定得換電池了。如果你能來我這裡,你可以用我的電話。」

「真的?」

「真的。沿著公路再走一公里就到。你能走快點兒嗎?我的電池只能再堅持八分鐘。」

「我二十歲時都不可能八分鐘走完一公里,更別說現在了。」

「也對。嗯。如果我直接從房頂飛回來會近很多。我把你留在這兒,讓小年輕回家,換好電池再回來找你,你看怎樣?你得藏起來,別讓其他SloothIt找到。我差不多過十分鐘就回來。」

不等佐拉回答,無人機又說道:「我得走了。一直懸停在你身邊說個不停,電池用得很快。如果這架飛機停電了,我就沒有飛機可派出來了。」

無人機輕快地掠過屋頭,飛走了。佐拉聽著它的嗡嗡聲漸漸消失。她知道無人機飛去的大致方向,可是誰知道這中間的路上有多少彎彎繞繞,又有多少死胡同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架不會停下來聽她說話的SloothIt無人機。一碼開外有一道低矮的石頭界牆。她坐在牆頭,盡可能地一動不動。如果聽見無人機的聲音,她就躲在牆後面,不過現在,她先坐會兒。

感覺像是過了一個小時。石頭把涼氣順著她的骨頭向上漫過全身,而且每一秒鐘都彷彿變得更硬了。她默想著自己要對諾爾曼說的話。希望他會在這個時間接起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有兩次,燈光掃過這裡,她不得不蹲在石牆後面藏起來。一次是一輛汽車,一次是一架無人機,樣子和之前路過的那架差不多。

那架友善的無人機回來時,佐拉猛地鬆了一口氣,為這個好心的營救者送了口氣。

「你還在這兒!」

「你回來了。」佐拉說。

「我說過我會回來的。」

「你可不太算得上是個靠得住的幫手。」

「也對。你準備好再走一程了嗎?」

佐拉伸了伸腿。「說實話,我現在渾身都疼,快沒力氣了,不過慢慢走還能堅持一公里。」

這慢慢走的一公里搾乾了她全部的力氣。當她們來到一座平淡無奇的砂岩牧場小屋時,讓她保持清醒的就只有胯部鑽心的疼痛了。

「繞到後面來。」無人機說。

這裡看起來不像個殺人狂的房子,反正就算她有顧慮,逃跑時機也是在無人機離開身邊去換電池的時候。她沿著一條寬步道,繞過房子,來到後門。門開了。

「進來。」屋裡傳來一個聲音,無人機也傳來了同一句話。

無人機像一隻鳥一樣輕快地飛進去,落到了一個亂糟糟的櫃子上,旋翼吹起了幾張紙。她跟著無人機走進一間小小的單間公寓,左邊是廚房,無人機就停在那裡。右邊一個高高的書架把一張床和工作站分隔開來。

「這裡太亂了,別介意。」這回沒有無人機重複。

佐拉抬頭來找聲音來源,然後低下頭,看見一個女人坐著輪椅繞過書架。

「很高興親眼見到你,」女人說,「我是吉娜。」

「佐拉。」

吉娜很年輕,儘管佐拉早就不太會猜年齡了。比喬丹年輕,比她從前教的大學生年紀要大一些。

「我來猜一猜:我跟你想像的樣子不一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像。難怪你會說‘我要怎麼把小不點兒弄回來’了。我當時沒明白你幹嗎不爬下來把它拿走——把她帶走。」

「是的,我想我運氣不錯。她的GPS顯示,他們拿走你的毛衣時一併把她也帶走了,所以我可以把她從什麼地方拿回來,而且用不著黑進去。反正,你大概得坐下來吧。你肯定累壞了。」

佐拉努力打起精神。「先上個廁所,然後喝水,打電話,然後我就坐下。」

「事有輕重緩急。明白了。廁所在那邊。」

廁所門被拆掉了,留出輪椅通過的空間,不過佐拉並不在意隱私。她以前從來不用屋子裡的扶手桿,因為浴室鏡子總是提醒她抓住扶手,而她痛恨那面浴室鏡子。而今晚她抓住了扶手桿,她擔心自己不用扶手站不起來。等她從廁所出來,吉娜遞給她一隻杯子和一部手機,然後消失在廚房裡。

佐拉一口氣喝完水,這是她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東西。電話仍舊像是個圈套,可是如今再擔心已經遲了。

謝天謝地,他接起來了。此時是凌晨四點三十分。「諾爾曼,我是佐拉·斯坦因。安妮婭被安排住院了,這不是我們的想法,而且我沒辦法把她接出來。」

電話另一頭,他原本溫和關注的聲音猛地變得警惕起來。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多麼擔心諾爾曼不相信自己的話,直到她聽見他咬牙切齒的、夾雜著法律名詞的咒罵聲。她放鬆地歎了口氣。如果是在他家裡,勞埃德夫人這會兒應該已經端上茶來為她壓驚了。

她掛上電話,片刻後,吉娜坐著輪椅回來了。剛才她可能一直在旁聽,不過沒關係。

「謝謝你。」佐拉說。

「沒關係。身在困境無法脫身太糟糕了,我也經歷過。」

「經歷過,但是已經擺脫了?」

「正在努力擺脫。我在網上賣無人機。要是我能達到SloothIt收費用戶的水平,那我就發財了。」

「我很抱歉,你要因為我失去積分了。」

吉娜聳聳肩。「還會有別的積分。」

「容易嗎?」

「不算太容易吧。我被無人機靠自己的電池從這裡出發再折返回來的距離限制住了。我正在想辦法提高無人機的工作效率,不過電力越多,電池越重,旋翼的工作強度就越大……是個惡性循環。反正,我手上的活兒夠多了。」

一個想法悄悄爬進佐拉疲憊的大腦。「是誰在系統裡發佈任務?」

「有一個入口,任何人都能發佈任務,不過你自己不能去找你要找的人或者東西,你自己的直系親屬也不能。如果我報告說我的房東在樓上不見了,然後‘找到’她了,那我會被凍結一個月。」

「那如果你報告說有人在看護歲月失蹤了呢?」

「你是說你自己?」

「不是。我是說我妻子和其他未經同意就被關進監獄的人。如果我們發佈消息尋找他們呢?」

吉娜的臉因為思索而擰成一團,像是正在考量一個超出她思索範疇的問題。「如果我們打電話告訴媒體,讓當地所有的SloothIt都來搜索看護歲月,你能想像出會是什麼樣子嗎?」

佐拉想像起來。她想像著二十架小不點兒和小年輕撞著醫院的落地窗戶,飛過正門,飛上樓去挨個病房找人。無人機背後的操作員們用算法做不到的方式不斷提問和聆聽。

AI醫生的問題居然會被一支無人機大軍解決掉,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太熱鬧了。可是她累壞了,而且萬事皆有可能的國度似乎已不再遙遠。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周圍已經變亮了些,就好像她們曾經規劃的生活仍舊觸手可及。

《十二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