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題記
移民:告全民書
迫於環境和人口的已無法承受的壓力,政府決定進行時間移民,首批移民人數為8000萬,移民距離為120年。
要走的只剩下大使一個人了,他腳下的大地是空的,那是一個巨大的冷庫,裡面冷凍著40萬人,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還有200個這樣的冷庫,其實它們更像—大使打了一個寒戰,墳墓。
樺不同他走,她完全符合移民條件,並拿到了讓人羨慕的移民卡。但與那些嚮往未來新生活的人不同,她認為現世和現實是最值得留戀的。她留下了,讓大使一個人走向120年之後的未來。
一小時之後,大使走了,接近絕對零度的液氦淹沒了他,凝固了他的生命。他率領著這個時代的8000萬人,沿著時間踏上了逃荒之路。
跋 涉
無知覺中,時光流逝,太陽如流星般劃過長空,出生、愛情、死亡,狂喜、悲傷、失落,追求、奮鬥、失敗,一切的一切,如迎面而來的列車,在外部世界中呼嘯著掠過……
……10年……20年……40年……60年……80年……100年……120年。
第一站:黑色時代
絕對零度下的超睡中,意識隨機體完全凝固,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以至於大使醒來時,以為是低溫系統出現故障,出發後不久臨時解凍的。但對面原子鐘巨大的等離子顯示告訴他,120年過去了,一個半人生過去了,他們已是時代的流放者。
100人的先遣隊在一星期前醒來並出動與這個時代聯繫。隊長這時站在大使旁邊,大使的體力還沒有恢復到能說話的程度,在他探詢的目光下,先遣隊長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國家元首在冷凍室大廳裡迎接他們。他看上去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同他一起來的人也一樣。在120年之後,這很奇怪。大使把自己時代政府的信交給他,並轉達自己時代人民對未來的問候。元首沒說太多的話,只是緊緊握住大使的手,元首的手同他的臉一樣粗糙,使大使感到一切的變化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大,他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但這種感覺在走出冷凍室後立刻消失了。外面是黑色的: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樹林,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流雲。他們乘坐的懸浮車吹起了黑色的塵土。路上向反方向行駛的坦克縱隊已成了一排行駛的黑塊,空中低低掠過的直升機群也像一群黑色的幽靈,特別是現在的直升機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一切像被天火遍燒了一樣。他們駛過了一個大坑,那坑太大了,像大使時代的露天煤礦。
「彈坑。」元首說。
「……彈坑?」大使沒說出那個駭人的字。
「是的,這顆當量大約15000噸級。」元首淡淡地說,苦難對他已是淡淡的了。
在兩個時代的會面中,空氣凝固了。
「戰爭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次是兩年前。」
「這次?」
「你們走後還有過幾次。」
接著元首避開了這個話題。他不像是120年後的晚輩,倒像大使時代的長輩,這樣的長輩出現在那個時代的工地和農場裡,他們用自己寬闊的胸懷包容一切苦難,不讓一點兒溢出。「我們將接收所有的移民,並且保證他們在和平環境中生活。」
「這可能嗎,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大使的一個隨員問道,大使本人則沉默著。
「這屆政府和全體人民將不惜一切代價做到這點,這是責任。」元首說,「當然,移民還要努力適應這個時代,這有些困難,120年來變化很大。」
「有什麼變化?」大使說,「一樣的沒有理智,一樣的戰爭,一樣的屠殺……」
「您只看到了表面。」一位穿迷彩服的將軍說,「以戰爭為例,現在兩個國家這樣交戰:首先公佈自己各類戰術和戰略武器的數量和型號,根據雙方各種武器的對毀率,計算機可以給出戰爭的結果。武器是純威懾性質的,從來不會動用。戰爭就是計算機中數學模型的演算,以結果決定戰爭的勝負。」
「如何知道對毀率呢?」
「有一個國際武器試驗組織,他們就像你們時代……國際貿易組織。」
「戰爭已經像經濟一樣正規和有序了。」
「戰爭就是經濟。」
大使看了一眼車窗外的黑色世界,「但現在,世界好像不僅僅在演算。」
元首用深沉的目光看著大使,「算過了,但我們不相信結果真能決定勝敗。」
「所以我們發起了你們那樣的戰爭,流血的戰爭,『真』的戰爭。」將軍說。
「我們現在去首都,研究一下移民解凍的問題。」元首再次避開了這個話題。
「返回。」大使說。
「什麼?!」
「返回。你們已無法承受更多的負擔了,這個時代不適合移民,我們再向前走一段吧。」
懸浮車返回了一號冷凍室。告別前,元首遞給了大使一本精裝的書。「這120年的編年史。」他說。
這時,一位政府官員帶來一位123歲的老人,他是現在能找到的唯一與移民同時代生活過的人,他堅持要見見大使。
「好多的事,你們走後,好多的事啊!」老人拿出兩個碗,大使的時代的碗,又在碗裡滿上了酒,「我的父母是移民,這酒是我3歲時他們走前留給我的,讓我存到他們解凍時喝。我見不到他們了!我也是你們見到的最後一個同時代的人了。」
喝了酒後,大使望著老人平靜乾涸的雙眼,正想這個時代的人似乎已不會流淚了,老人的眼淚流了下來。他跪了下來,抓住大使的雙手。
「前輩保重,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大使在被液氦的超低溫凝固之前,樺突然出現在他那殘存的意識中,他看到她站在秋日在落葉上,後來落葉變黑,出現了一塊墓碑,那是她的墓碑嗎?
跋 涉
無知覺中,太陽如流星般劃過長空,時光在外部世界飛速掠過……
……120年……130年……150年……180年……200年……250年……300年……350年……400年……500年……600年
第二站:大廳時代
「怎麼這麼久才叫醒我?!」大使吃驚地看著原子鐘。
「先遣隊已以百年為間隔醒來並出動了5次,最長我們曾在一個時代生活了10年,但每次都無法實現移民,所以沒有喚醒您,這個原則是您自己確定的。」先遣隊長說。大使這才發現他比上次見面老了許多。
「又遇到戰爭了?」
「沒有,戰爭永遠消失了。前三個時代生態環境繼續惡化,直到200年前才開始好轉,但後兩個時代拒絕接收移民。這個時代同意接收,最後需要您和委員會來決定。」
冷凍室大廳裡沒有人。在巨大的密封門隆隆開啟時,先遣隊長低聲對大使說:「變化遠遠超出您的想像,要有思想準備。」
大使踏進這個時代的第一步,腳下響起了一陣樂聲,夢幻般,像過去時代風鈴聲。他低頭,看到自己踏在水晶狀的地面上,水晶的深處有彩色的光影在變幻,水晶看上去十分堅硬,踏上去卻像地毯般柔軟。踏到的位置響起那風鈴般的樂聲,同時有一圈圈同心的彩色光環以踏點為中心擴散開來,如同踏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的水波。大使抬頭望去,發現目力所及之處,整個平原都是水晶狀了。
「全球所有的陸地都鋪上了這種材料,以至於整個世界都像人造的一樣。」先遣隊長說,看著大使驚愕的目光,他笑了,好像說:這才是吃驚開始呢!大使又注意到自己在水晶地面上的影子,有好幾個,以他為中心向四面散開。他抬起頭來……
6個太陽。
「現在是深夜,但200年前就沒有夜晚了,您看到的是同步軌道上的6個反射鏡把陽光反射到地球夜晚的一面,每個鏡面有幾百平方公里的面積。」
「山呢?」大使發現,地平線處連綿的群山不見了,大地與藍天的相接處如尺子畫出的一般平直。
「沒有山了,全被平掉了,全球各大洲都是這樣的平原。」
「為什麼?!」
「不知道。」
大使覺得那6個太陽如大廳裡的6盞燈。大廳!對了,他有了一種朦朧的感覺。進一步,他發現這是一個乾淨得出奇的時代,整個世界沒有塵土,令人難以置信地,一點兒都沒有。大地如同一個巨大的桌面一樣乾淨。天空同樣一塵不染,呈乾淨的純藍色,但由於6個太陽的存在,天空已失去了過去時代的那種廣闊和深邃,像大廳的拱頂。大廳!他的感覺更確定了,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大廳!鋪著柔軟的發出風鈴聲的水晶地毯,有著6個吊燈的大廳!這是個精緻的、乾淨的時代,同上次的黑色時代形成鮮明對比。以後的移民編年史中,他們把它叫大廳時代。
「他們不來迎接我們嗎?」大使看著眼前空曠的平原問道。
「我們得自己到首都去見他們。雖然有精緻的外表,這卻是個沒有禮儀的時代,甚至連好奇心也沒有了。」
「他們對移民是什麼態度?」
「同意接收,但移民只能在與社會隔絕的保留區生活。至於保留區的位置,在地球還是其他行星上,或在太空專建一個城市,由我們決定。」
「這絕對不能接受!」大使憤怒地說,「全體移民必須融入現在的社會,融入現在的生活,移民不是二等公民,這是時間移民最基本的原則!」
「這不可能。」先遣隊長搖搖頭。
「是他們的看法?」
「也是我的。哦,請聽我把話說完。您剛解凍,而這之前我已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半年多。請相信我,現實遠比您看到的更離奇,您就是發揮最瘋狂的想像力,也無法想像出這個時代的十分之一,與此相比,舊石器時代的原始人理解我們的時代倒容易多了!」
「移民開始時已經考慮了適應的問題,所以移民的年齡都在25歲以下。我們會努力學習,努力適應這一切的!」大使說。
「學習?」先遣隊長笑著搖搖頭。「您有書嗎?」他指著大使的手提箱問,「什麼書都行。」大使不解地拿出一本伊·亞·岡察洛夫在19世紀末寫的《環球航海遊記》,這是他出發前看到一半的書。先遣隊長看了一眼書名說:「隨便翻到一頁,告訴我頁數。」大使照辦了,翻到239頁。先遣隊長流利地背誦起航海家在非洲的見聞,令人難以置信地,一字不差。
「看到了嗎,根本不需要學習,他們就像我們往磁盤上拷數據一樣向大腦中輸入知識!人的大腦能達到記憶的極限。如果這還不夠,看這個,」先遣隊長從耳後取下一個助聽器大小的東西,「這是量子級的存儲器,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書籍都可以存在裡面,願意的話可以連一個賬本都不放過!大腦可以像計算機訪問內存一樣提取它的信息,比大腦本身的記憶還快。看到了嗎,我自己就是人類全部知識的載體,如果願意,您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內也能做到。對他們來說,學習是一種古老的不可理解的神秘儀式。」
「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馬上得到一切知識?」
「孩子?」先遣隊長又笑了,「他們沒有孩子。」
「那孩子呢?」
「我說過沒有。家庭在更早的時候就沒有了。」
「就是說,他們是最後一代人了。」
「也沒有代,代的概念不存在了。」
大使的驚奇現在變成了茫然。但他還是努力去理解,並多少理解了一些。「你是說,他們永遠活著?!」
「身體的一個器官失效,就更換一個新的,大腦失效,就把其中的信息拷貝出來,再拷到一個新培植的腦中去。當這種更換在進行了幾百年後,每人唯一留下的是自己的記憶。你能說清他們是孩子還是老人嗎?也許他們傾向於把自己當老人,所以不來接我們。當然,願意的話,也會有孩子的,克隆或是更傳統的方法,但不多了。這一代長生者現在已生存了300多年,還會繼續生存下去。這一切會產生出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形態,您能想像得出嗎?我們所夢想的東西:博學、美貌、長生,在這個時代都是輕而易舉能得到的東西。」
「那麼這是理想社會了?他們還有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嗎?」
「沒有,但正因為他們能得到一切,同時也就失去了一切。對我們來說這很難理解,對他們來說卻是真實的感受。現在遠不是理想社會。」
大使的茫然又變成了沉思。天空中的六個太陽已斜向西方,很快落到地平線下。當西天只剩下兩個太陽時,啟明星出現了,接著,真正的太陽在東方映出霞光。那柔和的霞光使大使感到了一絲慰藉,宇宙間總有永恆不變的東西。
「500年,時間不算長,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呢?」大使像在問先遣隊長,又像在問整個世界。
「人類的發展是一個加速度,我們時代那50年的發展,可與過去500年相比,而現在的500年,也許與過去的50000年相當了!您還認為移民能適應這一切嗎?」
「加速到最後會是什麼?」大使半閉起雙眼。
「不知道。」
「你所擁有的全人類的知識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我遊歷這幾個時代最深的感受是:知識能解釋一切的時代過去了。」
……
「我們繼續朝前走!」大使做出了決定,「帶上那塊芯片,還有他們向人腦輸入知識的機器。」
在進入超睡前的朦朧中,大使又見到了樺,樺越過620年的漫漫長夜向他看了一眼,那讓人心醉又心碎的眼神,使大使在孤獨的時間流浪中有了家園的感覺。大使夢見水晶大地上出現了一陣縹緲的飛塵,那是樺的骨骼變成的嗎?
跋 涉
無知覺中,太陽如流星般劃過長空,時光在外部世界飛速掠過……
……600年……620年……650年……700年……750年……800年……850年……900年……950年……1000年
第三站:無形時代
冷凍室巨大的密封門隆隆開啟,大使第三次站在未知時代的門檻前,這次他做好了對看到一個全新時代的精神準備,但出門後發現,變化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大。
水晶地毯仍然存在,鋪滿大地;六個太陽也在天空中發著光。但這個世界給人的感覺與大廳時代全然不同。首先,水晶地毯似乎已經「死」了,深處的光影還有,但暗了許多,在上面走動時不再發出風鈴聲,也沒有美麗的波紋出現。太空中的六個太陽,有四個已暗淡無光,它們發出的暗紅色光只能標明自己的位置,而不能照亮下面的世界。最引人注意的變化是:這世界有塵土了!塵土在水晶地面上薄薄地落了一層。天空不再純淨,有灰色的流雲。地平線也不是那麼清晰筆直了。所有的一切給人這樣一個感覺:大廳時代的大廳已人去屋空,外部的大自然慢慢滲透進來。
「兩個世界都拒絕接收移民。」先遣隊長說。
「兩個世界?」
「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有形世界就是我們熟知的世界,儘管已很不相同。有同我們一樣的人,但對很大一部分人來說,有機物已不是他們的主要組成部分了。」
「同上次一樣,平原上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大使極目遠望。
「有幾百年人們不用那麼費力地在地面上行走了。您看,」先遣隊長指指空中的某個位置,大使透過塵土和流雲,隱約看到一些飛行物,距離很遠,看上去只是一群小黑點。「那些東西,也許是一架飛機,也許就是一個人。任何機器都可能是一個人的身體,比如海上的一艘巨輪,可能就是一個人的身體,操縱巨輪的電腦的存儲器是這個人大腦的拷貝。一般來說每個人有幾個身體,這些身體中總有一個是同我們一樣的有機體,這是人們最重視的一個身體,雖然也是最脆弱的,這也許是由於來自過去的情感吧。」
「我們是在做夢嗎?」大使喃喃地問。
「與有形世界相比,無形世界更像一個夢。」
「我已經能想像出那是什麼,人們連機器的身體也不要了。」
「是的。無形世界就是一台超級電腦的內存,每個人是內存中的一個軟件。」
先遣隊長指了指前方,地平線上有一座山峰,孤獨地立在那裡,在陽光下閃著藍色的金屬光澤。「那就是無形世界中的一個大陸。您還記得上次我們帶回的那些小小的量子芯片吧,而您看到的是量子芯片堆成的高山!由此可以想像,或根本無法想像,這台超級電腦的容量。」
「在它裡面,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在內存裡人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些量子脈衝的組合罷了。」大使說。
「正因為如此,您可以真正隨心所欲,創造您想要的一切。您可以創造一個有千億人口的帝國,在那裡您是國王;您可以經歷一千次各不相同的浪漫史,在一萬次戰爭中死十萬次;那裡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的主宰,比神更有力量。您甚至可以為自己創造一個宇宙,那宇宙裡有上億個星系,每個星系有上億個星球,每個星球都是各不相同的您渴望或不敢渴望的世界!不要擔心沒有時間享受這些,超級電腦的速度使那裡的一秒鐘有外面的幾個世紀長。在那裡,唯一的限制就是想像力。無形世界中,想像與現實是一個東西,當您的想像出現時,想像同時也就變為現實了,當然,是量子芯片內的現實,用您的說法,脈衝的組合。這個時代的人們正在漸漸轉向無形世界,現在生活在無形世界中的人數已超過有形世界。雖然可以在兩個世界都有一份大腦的拷貝,但無形世界的生活如毒品一樣,一旦經歷過那生活,誰也無法再回到有形世界裡來,我們充滿煩惱的世界對他們如同地獄一般。現在,無形世界已掌握了立法權,正在漸漸控制了整個世界。」
跨過1000年的兩個人,夢遊似的看著那座量子芯片的高山,忘記了時間,直到真正的太陽像過去億萬年的每一天那樣點亮了東方,才回到了現實。
「再以後會是什麼呢?」大使問。
「無形世界中,作為一個軟件,您可以輕易地拷貝多個自我,如果對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不喜歡,比如您認為在受著感情和責任心的折磨,您也可以把這兩個都去掉,或把他們拷貝一個備份,需要時再連接到您的自我上。您也可以把一個自我分裂成多個,分別代表您個性的某個方面。進一步,您可以和別人合為一體,形成一個由兩者精神和記憶組合而成的新自我。再進一步,還可以組合幾個幾十個或幾百個人……夠了,我不想讓您發瘋,但這一切在無形世界中隨時都在發生。」
「再以後呢?」
「只能猜測,現在最明顯的跡像是,無形世界中的個體可能會消失,最終所有人合為一個軟件。」
「再以後?」
「不知道。這已是個哲學問題了,經過了這幾次解凍,我已經害怕哲學了。」
「我則相反,已是個哲學家了。你說得對,這是個哲學問題,必須從哲學的深度來思考。對這次移民,我們早就該這樣思考,但現在也不晚。哲學是一層紙,現在至少對於我,這層紙捅破了,突然間,幾乎突然間,我知道我們以後的路了。」
「我們必須在這時代結束移民,再走下去,移民將更難適應目的時代的環境。」先遣隊長說,「我們應該起義,爭得自己的權力。」
「這不可能,也沒必要。」
「我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有,而且這個選擇就像前面正在升起的太陽一樣清晰和光明。請把總工程師叫來。」
總工程師同大使一起解凍,現在正在冷凍室中檢查和維護設備。由於他的解凍很頻繁,已由出發時的青年變成老人了。當茫然的先遣隊長把他叫來後,大使問:「冷凍還能維持多少長時間?」
「現在絕熱層良好,聚變堆的工作情況也正常。在大廳時代,我們按當時的技術更換了全部的製冷設備,並補充了聚變燃料,現在看來,所有200個冷凍室,即使以後不更換任何設備和不進行任何維護,也可維持12000年。」
「好極了。立刻在原子鐘上設定最終目的地,全體人員進入超睡,在到達最終目的地之前,不再有任何人解凍。」
「最終目的地定在……」
「11000年。」
……
樺又進入了大使超睡前的殘存意識中,這一次最真實:她的長髮在寒風中飄動,大眼睛含著淚,在呼喚他。在進入無知覺的冥冥中之前,大使對她喊:「樺,我們要回家了!我們要回家了!!」
跋 涉
無知覺中,太陽如流星般劃過長空,時光在外部世界飛速掠過……
……1000年……2000年……3500年……5500年……7000年……9000年……10000年……11000年。
第四站:回家
這一次,甚至在超睡中也能感覺到時光的漫長了。在一萬年的漫漫長夜中,在一百個世紀的超長等待中,連忠實地控制著全球200個超級冷凍室的電腦都要睡著了。在最後的一千年中,它的部件開始損壞,無數只由傳感器構成的眼睛一隻隻地閉上,集成塊構成的神經一根根癱瘓,聚變堆的能量相繼耗盡,在最後的幾十年中,冷凍室僅靠著絕熱層維持著絕對零度。後來,溫度開始上升,很快到了危險的程度,液氦開始蒸發,超睡容器內的壓力急劇增高,11000年的跋涉似乎都將在一聲爆破中無知覺地完結。但就在這時,電腦唯一還睜著的那雙眼看到了原子鐘的時間,這最後一秒鐘的流逝喚醒了它古老的記憶,它發出了一個微弱的信號,甦醒系統啟動了。在核磁脈衝的作用下,先遣隊長和一百名先遣隊員的身體中接近絕對零度的細胞液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融化,然後升到正常體溫。一天後,他們走出了冷凍室。一個星期後,大使和移民委員會的全體委員都甦醒了。
當冷凍室的巨門剛剛開啟一條縫時,一股外面的風吹了進來。大使聞到了外面的氣息,這氣息同前三個時代不同,它帶著嫩芽的芳香,這是春天的氣息,家的氣息。大使現在已幾乎肯定,他在一萬年前的決定是正確的。
大使同委員會的所有人一起跨進了他們最後到達的時代。
大地是土的,但土是看不見的,因為上面長滿了一望無際的綠草。冷凍室的門前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美麗的花石和幾條悠閒的小魚。幾個年輕的先遣隊員在小河邊洗臉,他們光著腳,腳上有泥,輕風隱隱傳來了他們的笑聲。只有一個太陽,藍天上有雪白的雲朵。一隻鷹在懶洋洋地盤旋,有小鳥的叫聲。遠遠望去,一萬年前大廳時代消失了的山脈又出現在天邊,山上蓋滿了森林……
對經歷過前三個時代的大使來說,眼前的世界太平淡了,他為這種平淡流下熱淚。經過11000年流浪的他和所有人需要這平淡的一切,這平淡的世界是一張溫暖而柔軟的天鵝絨,他們把自己疲憊破碎的心輕輕放上去。
平原上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
先遣隊長走過來,大使和委員們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那是最後審判日裡人類的目光。
「都結束了。」先遣隊長說。
誰都明白這話的含義。在神聖的藍天綠草之間,人類沉默著,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知道原因嗎?」大使問。
先遣隊長搖搖頭。
「由於環境?」
「不,不是由於環境,也不是戰爭,不是我們能想到的任何原因。」
「有遺跡嗎?」大使問。
「沒有,什麼都沒留下。」
委員們圍過來,開始急促有發問。
「有星際移民的跡像嗎?」
「沒有,近地行星都恢復到未開發狀態。也沒有恆星際移民的跡象。」
「什麼都沒留下?一點點,一點點都沒有?」
「是的,什麼都沒有。以前的山脈都被恢復了,是從海洋中部取的岩石和土壤。植被和生態也恢復得很好,但都看不到人工的痕跡。古跡只保留到公元前1世紀,以後的時代痕跡全無。生態系統自行運轉估計有5000多年了,現在的自然環境類似於新石器時代,但物種不如那時豐富。」
「什麼都沒留下,怎麼可能?!」
「他們沒什麼話要說了。」
最後這句話使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這一切您都預料到了,是嗎?」先遣隊長問大使,「那麼,您應該想到原因了?」
「我們能想到,但永遠無法理解。原因要在哲學的深度上找。在對存在思考到終極時,他們認為不存在是最合理的並選擇了它。」
「我說過,我怕哲學!」
「那好,我們暫時離開哲學吧。」大使走遠幾步,面向委員們。
「移民到達,全體解凍!」
200個聚變堆發出最後的強大能量,核磁脈衝在熔化著8000萬人。一天後,人類從冷凍室中走出,並在沉寂了幾千年的各個大陸上擴散開來。在一號冷凍室所在的平原上,聚集了幾十萬人,大使站在冷凍室門前巨大的台階上面對他們,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聽到他的講話,但他們把聽到的話像水波一樣傳開去。
「公民們,本來計劃走120年的我們,走了11000年,最後到達這裡。現在的一切你們都看到了,他們消失了,我們是僅存的人類。他們什麼都沒有留下,但又留下了一切。這幾天,所有的人一直在努力尋找,渴望找到他們留下的隻言片語,但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們真沒什麼可說的嗎?不!他們有,而且說了!看這藍天,這草地,這山脈,這森林,這整個重新創造的大自然,就是他們要說的話!看看這綠色的大地,這是我們的母親!是我們力量的源泉!是我們存在的依據和永恆的歸宿!以後人類還會犯錯誤,還會在苦難和失望的荒漠中跋涉,但只要我們的根不離開我們的大地母親,我們就不會像他們那樣消失。不管多麼艱難,人類和生活將永遠延續!公民們,現在這世界是我們的了,我們開始了人類新的輪迴。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但又擁有人類有過的一切!」
大使把那個來自大廳時代的量子芯片高高舉起,把全人類的知識高高舉起。突然,他像石像一樣凝固了,他的眼睛盯著人海中一個飛快移動的小黑點,近了,他看清了那束在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長髮,那雙他認為在一百個世紀前已化為塵土的眼睛。樺沒留在11000年前,她最後還是跟他來了,跟他跨越了這漫長的時間沙漠!當他們擁抱在一起時,天、地、人合為一體了。
「新生活萬歲!」有人高呼。
「新生活萬歲!!」這呼聲響徹了整個平原,群鳥歡唱著從人海上空飛過。
在一切都結束之後,一切都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