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家,我所需要的是家,而我找到的果然是「家」,弟兄們,我在黑暗中前進,不是朝城裡,而是朝農機轟鳴的方向。我來到一個村落,覺得似曾相識,也許所有村落看上去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黑暗籠罩的情況之下。這邊一堆房子,那邊一個酒館,村盡頭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舍,只見大門上有白乎乎的門牌一一「家」。我被冰冷的雨水濕透了,服裝不再時髦,而是挺寒滲的,可憐極了;一頭秀髮變成了髒兮兮黏糊糊一團糟,在格利佛上攤開,臉上也肯定到處是傷口和挫傷烏青,舌頭一舔,發現幾顆牙齒鬆動了。我全身酸痛,口渴難忍,所以不斷張口喝冰冷的雨水,早晨本來吃的不多,又是一天沒吃沒喝的,肚子裡咕嚕咕嚕叫個不停。
門牌上有「家」,也許會有人幫上一把。我打開大門,一路滑溜過去,雨水已經結冰了;接著輕輕地。可憐巴巴地敲門,沒人應門,我就敲得長一些,響一些,隨後昕到有腳步聲向門口走來。門打開,一個男人的聲音間:「是誰呀?」
「噢,」我說,「請幫幫忙吧。我遭到警察的毒打,拋在路邊等死。噢,請給我喝點東西,烤烤火,先生,求你了。」
門大開,只見裡面有溫暖的燈光,壁爐在僻啪僻啪僻啪燃燒。「進來吧,」這人說,「不管是誰。上帝保佑你,可憐的受害人,裡邊來,我看看。」我顫巍巍地走進去,弟兄們,並不是我在裝模作樣,我真的感到四肢無力,好心人攏住我的肩膀,拉我進了有壁爐的房間,果然,我立刻認出這是什麼地方,怪不得門牌「家」看上去這麼熟悉呢。我看看這人,他慈祥地看著我,我記起他了。他當然不記得我了,因為當時的日子過得無憂無慮的,我和所謂的哥們打鬥、戲弄、偷盜的時候,都戴著上好的假面具的。他是個矮個中年人,三十、四十、五十都可以看,而且戴眼鏡。「壁爐邊坐下吧,」他說,「我去拿威士忌和熱水。唷唷唷,真有人把你往死裡打呢。」他體貼地看看我的格利佛和面孔。
「是警察,」我說。「凶神惡煞的警察。」
「又一個受害人,」他歎息著。「現代受害人。我去拿威士忌,然後必須將傷口稍加清洗。」他走開了。我掃視一眼這舒適的小房間,簡直到處都是書,一個壁爐,幾把椅子;不知怎麼,看得出屋子裡沒有女主人。桌上有一架打字機,亂堆著大量的文稿,我記得這傢伙是個作家。《發條橙》,就是它。它在我腦海中索繞不去,真有趣。但我不能洩露出來,我正需要主人的幫助和善心呢,那些可怕的狗雜種在白大樓裡就是那樣整治我的,迫使我急切地依賴幫助和善心,同時也渴望自己也能提供幫助和善心,如果有人願意接受的話。
「好,拿來了,」這傢伙回來了,他給我一大杯熱氣騰騰的提神飲料,我的感覺頓時好多了,接著他給我洗面孔上的傷口。他說:「洗一個熱水澡吧,我來放水,趁你洗澡的時候,我會燒一頓熱乎乎的晚飯,咱們一邊吃,你一邊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弟兄們哪,對於他的善心,我真想大哭一場。想必他看見我熱淚盈眶,馬上說:「好了好了好了,」一邊拍拍我的肩膀。
於是,我上樓洗了熱水澡,他拿來睡衣、長袍給我穿,都是在壁爐前烤熱過的,另外有一雙破!日的拖鞋。儘管我仍然週身疼痛,我覺得很快會好轉的。我下了樓,看見廚房已經鋪好了飯桌,刀叉齊備,有一長條麵包,還有一瓶「高檔烈酒」。他很快還端出了炒雞蛋、火腿片、爆綻香腸,還有熱氣騰騰的大杯甜奶茶。暖融融地坐著吃飯,很是舒服;我發現自己餓極了,吃完炒蛋,又接連吃了一片又一片的麵包黃油才飽,同時從大罐中刮出草毒醬塗滿。「好多了,」我說。「我怎麼報答恩情呢?」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他說,「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個人,朋友,那你就來對地方啦,今早報紙登的不就是你的照片嗎?你是可怕新技術的可憐受害人嗎?如果是的,那你就是上大所賜。獄中受折磨,再拋出來讓警察折磨。我十分同情你的,可憐已巴的孩子。」我張開大嘴想回答他,可就是無法插話。「你可不是第一個落難來到這裡的,」他說。「警察喜歡把受害人帶到這個村莊的野地,但你又是另一種受害人,來到這裡就是天意了,也許你也聽說過我
我得謹慎說話,弟兄們。我說:「我聽說過《發條橙》,沒有看過,但聽說過。」
「啊,」他說,臉就像燦爛朝陽散發著朝氣。「現在講講自己吧。」
「沒什麼可講的,先生,」我低聲下氣他說。「是愚蠢的兒戲惡作劇,被所謂的朋友勸誘,應該是被迫闖入一個老虔婆……哦,老***屋子。其實並不想加害,可惜那老奶奶偏偏拼老命要把我趕出去,本來我自己就準備出去的,於是她死了。我被控告置她於死地,所以就坐牢了,先生。」
「對對對,接著說。」
「後來,我被差勁部長,即內務部長挑中,在身上試驗路氏技術。」
「詳細講講,」他熱切地湊過來,套頭衫的臂彎在我推到一邊的盤子裡蘸起大量草莓醬。於是我和盤托出,一點不剩,弟兄們。他還是十分熱切地聽完,眼睛發亮,嘴唇張開,盤子裡的油膩物開始發硬發硬發硬。我講完後,他站起來,反覆點頭,不斷發出「嗯嗯嗯」的聲音,井從桌上收拾杯盤,端到水槽裡洗滌。我說:
「我來洗吧,先生,我很樂意的。」
「休息,休息,可憐的小伙子,」他打開龍頭,熱氣噗噗湧出。「我想你確是犯了罪,但刑罰實在不相稱。他們已經把你變成了非人的東西,你再也沒有選擇的權力。你已經委身於社會所接受的行為,成了只行善的小機器。這一點我看得一清二楚……無非是意識域邊緣條件反射的營生罷了。音樂、性行為、文學藝術,全都必須成為痛苦的來源,而不是快樂的源泉。」
「對的,先生,」我說,一邊吸著這位善人給的軟木過濾嘴香煙。
「他們一貫貪多務得,」他說,心不在焉地擦十一個盤子。「但其基本意圖是真正的犯罪,不會選擇的人,就不再是人了。」
「教誨師就這麼說的,先生,」我說。「是監獄裡的教誨師呀。」
「是嗎?是嗎?當然他會說的。他不得不說的,是不是?他是基督徒嘛,好,聽著,」他說,還在擦十分鐘以前就擦著的盤子,「我們明天要請一些人來看你。我想可以啟用你的,可憐的孩子。我想你可以掀翻這個不可一世的政府的,把一個體面的年輕人變成一個發條機器,肯定不算什麼政績的,除非它是炫耀鎮壓的。」他還在擦那個盤於。我說:
「先生,你還是在擦那個盤子呢。我同意你關於炫耀的說法。這屆政府似乎十分喜歡炫耀。」
「哦,」他說,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盤子,便把它放下了。「我對家務活還不夠熟練,過去我妻子是包攬一切的,讓我潛心寫作。」
「你妻子呢,先生?」我說。「她撇下你去了?」我真的想知道他妻子的情況,記憶猶新的。
「是,撇下我了,」他沒好氣地大聲說。「她死了。知道不,她遭到殘酷輪姦和毒打。劇烈的震撼,就發生在此屋,」拿著抹桌布的雙手在顫抖,「在隔壁房問。我必須硬下心腸,才能在這裡生活下去,但她肯定希望我住在她香氣猶存的地方。對對對。可憐的丫頭。」那遙遠的夜晚所發生的慘劇,我是歷歷在目的,弟兄們;看見自己在幹那活計,我開始感到噁心,格利佛內的疼痛啟動了。這傢伙看見了,因為我的面孔頓時血色盡失,蒼白一片,他是能夠看出來的。「你去睡覺吧,」他和善他說,「空房間理好了,可憐可憐的孩子,你一定是慘透了。現代受害人,跟她一模一樣。可憐可憐可憐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