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處於最佳的外部環境中,要進入一艘無人操縱、缺少配合的飛船也並不輕鬆。事實上,這肯定是個危險的活兒。
沃爾特·科諾在理論上一直明白這一點;但直到列奧諾夫號駛到一個安全距離外進行觀察時,他親眼見到了不下百米長的發現號翻滾不停,這才真正深深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幾年前,摩擦力令發現號轉盤的自轉停止下來,但卻將它的角動量轉移給了結構的其他部分。現在,像鼓樂隊指揮手中舞動的指揮棒一樣,這艘被遺棄的飛船一邊沿著軌道運行,一邊慢慢翻著跟頭。
首要的問題是終止這種旋轉,它使得發現號不僅難以控制,而且幾乎不能接近。當科諾在過渡艙穿上太空服,與馬克斯·佈雷羅夫斯基並肩整裝待發時,他有一種極為少見的無力感,甚至悲觀失望,這不是他幹得了的活兒。他沮喪地分辯道:「我是個空間工程師,不是只太空猴!」可活兒總得有人去幹。只有他掌握著能使發現號脫離木衛一巨掌的技巧。馬克斯和他的同事由於不熟悉,在電路圖和設備操作適應上將花費過長的時間。要等到他們恢復飛船的動力並控制住它,發現號可能早就衝進下面的硫磺火窟裡去了。
他們即將戴上頭盔時,馬克斯問道:「你沒被嚇住吧?」
「還不至於穿不好衣服。的確有點怕。」
馬克斯咯咯地笑道:「我得說這活兒就是這感覺。不用擔心——我一下就能把你送到那兒,用我的——你們怎麼叫它?」
「『掃帚把』。據說女巫就騎這個。」
「噢,對,你以前試過嗎?」
「試過一次,但它完全不聽使喚。在場的每個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有一些職業會發展出適合其使用的獨特工具——比如碼頭裝卸的吊鉤、制陶用的機輪、磚瓦匠的鏟刀、地質學家的釘錘等。那些不得不將其大多數時間用在失重環境下的建造業上的人研製出了「掃帚把」。
它極其簡單——一根一米長的空管,—頭加了個襯墊,另一頭是個拉環。一旦按下一個開關,它就會伸延到正常長度的五到六倍。其內部的減震系統能讓一個有經驗的使用者達到令人驚異的敏捷。如果需要,襯墊一端還可以變換成爪狀或鉤狀,還有很多更精巧的改進,但基本的設計就是這樣的。乍一看它似乎挺好控制,其實不然。
過渡艙的氣泵停止了循環,「出口」指示燈亮起,外艙門開了,他們慢慢地飄進了真空。
發現號在約二百米開外的地方,像風車一般不停旋轉著,在環繞佔了大半個天空的木衛一的軌道上緊緊跟隨著他們。看不到木星,它正在這顆衛星的後方。這是個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他們利用木衛一作為護盾,以保護他們免受兩個星球間磁流管中噴湧的能量衝擊。即便如此,輻射等級也已達到了危險的高級別,他們在必須返回掩蔽處之前只有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
幾乎是一出艙,科諾就感到衣服不大合適。「當我離開地球時這衣服穿著正好。」他抱怨道,「可現在我在這裡面就像豆莢裡的碗豆一樣嘎吱作響。」
「完全正常,沃爾特,」醫務指令長魯登科在無線電裡打斷了他。「你在冬眠時體重輕了十公斤,那點對你不算什麼,況且你已長回了三公斤。」
還沒等科諾想出怎樣合理反駁時,他就發現自己已經輕飄飄、但又無力反抗地搖搖晃晃離開了列奧諾夫號。
「放鬆點,沃爾特,」佈雷羅夫斯基說道,「即使你開始打滾,也不要用你的小型推進器。所有的工作由我來做。」
當小股氣流推動著他們靠近發現號時,科諾可以看到年輕人背包上散出的模糊的輕煙。隨著每一小朵蒸氣雲飄出,纜繩上會傳來一股柔和的牽引力,他就會被拽向佈雷羅夫斯基的方向;但在下一次氣流噴出前他從未能追上馬克斯。他感覺自己真像個溜溜球(Yo-Yo又稱悠悠,是以軸承支撐在一根線上往復運動的一種遊戲球。——重校者注)在繃繩上躥蹦——現在正重複著回歸的旅程。
只有一種安全的辦法可以靠近那艘被人遺棄的飛船。那就是沿著它緩緩旋轉的軸線前進。發現號的旋轉中心點大致可判定在船腹,接近主天線系統的位置。佈雷羅夫斯基不理會纜繩上還拖著他擔憂的同伴,勇往直前地一頭向這個區域衝過去。他怎麼才能及時讓我倆停下呢?科諾自問。
發現號現在是一個細長的巨型啞鈴,緩慢地錘打著他們眼前的整個太空。雖然它旋轉一周要花好幾分鐘的時間,但遠端的速度仍快得驚人。科諾盡量不去想它,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越來越近——而且穩定不動的——中心。
「我要衝那兒去,」佈雷羅夫斯基說,「別插手,如果發生了什麼也別吃驚。」
現在,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科諾一邊盡力保持鎮靜,一邊再次自問。
所有事發生在大約五秒內。佈雷羅夫斯基打開了他的「掃帚把」上的開關。它一下伸展出來,達到四米的全長,並與正在靠近的飛船相接觸。接下來「掃帚把」開始回縮,它的內部彈簧吸收了佈雷羅夫斯基的相當一部分沖量。但完全出乎科諾意料的是,它並沒有把他帶到天線陣旁。它立刻又再度伸延,給了俄羅斯人一個逆向的加速度,有效地將他像接近飛船那樣迅速地彈離發現號。他從科諾身邊閃過,離他只有幾厘米,又一頭衝進了太空。當佈雷羅夫斯基象炮彈一樣擦過時,嚇得目瞪口呆的美國人只瞥見了他大笑的臉龐。
一秒鐘後,連結他倆的纜繩傳來一陣拉力的震顫,然後他們都很快減慢了速度。他們之間的相對速度巧妙地抵消了;實質上,他們與發現號達到了相對的靜止。他們的速度現在取決於「發現號」。科諾只需伸手握住最近的扶手,就可把他們兩個都拉進去。
「玩過俄羅斯輪盤賭嗎?」他喘過氣來時問道。
「沒有——那是什麼?」
「以後—定得教教你。它和這差不多精采,都是治療厭倦的妙方。」
「我希望你不是說真的,沃爾特,馬克斯是不是做了什麼蠢事?」
魯登科醫生聽起來好像真心誠意地為此擔心,科諾決定最好不作回答,有時候俄國人沒法理解他特有的幽默感。「你們正想愚弄我呢。」他小聲咕噥著,聲音低得她根本聽不見。
現在他們已緊緊貼在旋轉不停的飛船的中心點,他不再感到它的轉動——特別當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閃現在眼前的金屬盤時。他的下一個目標是那個繞著發現號細長的圓筒形主結構延綿不斷的梯子。在那兒遠端的球形指揮艙看上去有好幾光年遠,雖然他很清楚與之相距僅五十米。
「我先上,」佈雷羅夫斯基一邊把他們間的纜繩卷緊,一邊說道。「記住——從這兒過去是一路下坡。不過沒有問題——你用一隻手就能抓緊。即便在底部,重力也只有十分之一G。那對你——怎麼說來著——只是殘羹而已。」
「我想你是說小菜吧(此處是一個英語文字遊戲,上文使用的chickenshit直譯為雞屎,意為瑣碎的細節、不重要的工作,這裡用的chickenfeed直譯為雞食,意為微不足道的數目。——重校者注)。嗯,如果對你都一樣,那我先走。爬下梯子而不是爬上梯子,我從來就不喜歡,即使重力很小。」
科諾很清楚,保持這種略帶嘲弄的語調很有必要;否則他可能會完全被神秘危險的環境壓倒。現在,離家已有差不多十億公里的他就要進入太空探險史上最著名的棄船了。一位記者把發現號稱作「太空的瑪麗亞·塞勒斯特」(伽利略的女兒,修女,支持她父親的事業與人生。——重校者注),這比方很不錯。但還有更多的因素令他的處境獨一無二。即使他竭力忽視如夢魘般佔據了半個天空的木衛一,它還是會頑強地證明它就在他身邊。每次他觸到梯子的橫檔,手套下就揚起一層薄薄的硫塵。
佈雷羅夫斯基說的完全正確,飛船翻著跟斗引起的旋轉重力很容易克服。當科諾逐漸適應後,他甚至對由此帶來的方向感表示歡迎。
然後,忽然間,他們已到了發現號的控制與生命保障艙,一個污穢巨大的球體。幾米外就是緊急艙口——就是那兒,科諾認出,鮑曼就是從這個地方重新進入了太空船並最後一次面對著哈爾。
「希望能進得去。」佈雷羅夫斯基咕噥著,「好不容易走了這麼遠卻發現門鎖著該多可惜啊!」
他擦掉「空氣鎖閉狀態」顯示面板上的硫磺。
「沒有顯示,當然的事,要不要試試控制器?」
「不願做一點出格事——那就什麼也做不成。」
「沒錯。呃,這兒有個手柄……」
看著彎曲的牆面露出一線細如髮絲的縫隙幾乎是迷人的,裡面逸出一小股蒸氣消散在太空,隨之飄出一小片碎紙。那會不會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信息?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紙條以它的初始速度翻動旋轉著離去,當它消失在天幕中時,仍一刻不停地飛舞。
在一段似乎無限漫長的時間裡,佈雷羅夫斯基用力轉動著手柄控制器,直到幽黯冷清的過渡艙終於完全打開。科諾曾希望至少緊急燈也許還能亮起來,不會全無反應,而事實上沒那麼幸運。
「現在該你發號施令了,沃爾特,歡迎來到美國領土。」
顯然地,當他爬進去打開頭盔燈四下察看時,看起來並不怎麼像受歡迎。科諾所能說的就是一切都整齊有序。他還指望看到別的什麼呢?他半帶惱怒地問自己。
手動關門的時間比開門還長,但在飛船重新發動之前他們也別無選擇。就在艙門要關上時,科諾鼓起勇氣看了一眼船外那瘋狂的場景。
臨近赤道有—片波光粼粼的藍湖,他敢打賭幾小時前它還沒有出現。在它邊緣,明亮的黃焰——鈉燒熔時特有的顏色——正在跳著歡快的舞蹈;黑夜中的大地完全隱沒在規模驚人的等離子閃電的輝耀中,那是木衛一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的黎明之光。
這真是未來噩夢裡的好素材——然後似乎是還覺得不夠,就像一個瘋狂的超現實藝術家再添上一筆,從那燃燒的衛星上某個火坑中,一個巨大無比的彎角揚起,直刺向墨黑的天空,就像一個鬥牛士面對自己命運時的最後一瞥。
當發現號和列奧諾夫號沿著它們的共同軌道掠過時,月牙般的木星冉冉升起,向他們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