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會像一個不安的幽靈那樣被久遠的痛楚帶回故地?他不知道。實際上,直到下方樹林中水晶泉的圓眼死死盯著他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到了哪裡。
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然而他卻被一陣多少年來從未體會的巨大悲痛緊緊攫住。時間總會癒合創傷,但他感覺那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他站在翡翠般的碧綠明鏡旁哭泣,卻只看見周圍纍纍籐蔓纏繞的柏樹倒影。他這是怎麼了?
現在,他還是漫無目的,但彷彿被輕風溫柔地吹拂著,正向著北面的州府飄蕩而去。他正在尋找著什麼;但到底是什麼,在找到之前他自己也並不知道。
沒人,也沒其他手段能察覺他的來臨。他不再散發出多餘的輻射;而是幾乎可以嫻熟地控制住自己的能量,就像他曾經控制住那已經不存在但仍留下記憶的肢體一樣。他如一陣薄霧般滲入了防震地下室,直到他發現自己已沉浸於億兆記憶模塊以及跳動閃爍的網絡所組成的電子思想中。
這個任務比引爆一顆製作粗糙的原子彈要複雜得多,令他多花了一點時間。在發現所尋找的信息之前,他犯了個微不足道的小錯誤,而他並沒費事去改正。誰也不會明白下個月,三百個姓名以「F」打頭的佛羅里達納稅人為什麼收到了金額正好是一美元的支票。為了弄清超付的原因耗費了大量時間,困惑不已的電腦工程師最終歸罪於宇宙射線的一次爆發。總體而言,這個結論和事實距離並不太遠。
瞬息間,他已從塔拉哈西(佛羅里達州首府。——重校者注)來到了坦帕(佛羅里達州西部城市。——重校者注)的木蘭花南街634號。還是那同一個住址,他無需再浪費時間去尋找。
但整個過程中,他一直沒覺察他尋找的就是這個地址,只在查到的那一刻才意識到。
雖然已生過三個孩子,而且流產過兩次,貝蒂·弗蘭德茨(婚前姓氏是斯楚爾茨)仍然美麗動人,此刻她也沉湎於深深的思索中。她正收看著一輯勾起那些痛苦和甜蜜回憶的電視節目。
這是一輯「特別新聞」,內容是過去十二小時中發生的神秘事件,發端於列奧諾夫號自木星衛星間發回的警訊。某物體正朝地球飛來,之後它引爆了——毫無傷害地——一顆空間軌道上無人認領的原子彈。這就是全部情況,不過也夠多的了。
新聞評論員還發掘出所有舊錄像資料——有些只不過是錄音——閃回那些曾經是絕密的記錄,月球上發現T。M。A。-1的有關情況。至少是第五十次,她又聽到那奇異的無線電尖嘯,似乎獨石正向月球的黎明致意,並將它的訊息發往木星。而再一次地,她重溫那熟悉的場面,收聽昔日對發現號的採訪。
她有什麼必要看電視?這些資料都能在家中某處搜尋到(雖然她從沒當著喬斯的面把它們拿出來)。也許她在期待某種新進展,即使是對自己她也不願承認,過往一切還以什麼樣的力量激盪著她的情感。
正如她的期盼,那是大衛。這是一篇BBC昔日的採訪,她幾乎能一字不漏地記下它的內容。他正談到哈爾,試圖確定這台電腦是否有自我意識。
他看起來多麼年輕——與在劫難逃的發現號上模糊的最後影像相比又是多麼不同!而他又是多麼像她記憶中的鮑比啊!
從她飽含淚水的眼中望去,圖像變得飄搖不定。不——電視機出毛病了,要麼就是頻道有問題。聲音和圖像都變得不穩定。
大衛的嘴唇翕動著,但她什麼也聽不到。然後他的臉似乎在溶解,融化成色塊的組合。它清晰起來,又再度模糊,然後終於穩定下來,但還是沒聲音。
他們怎麼搞到這張照片的!那上面的大衛還未成年,只是個男孩——和她第一次認識他時一模一樣。他面朝屏幕外,似乎正跨過歲月的鴻溝眺望著她。
他微笑了,嘴唇掀起。
「嗨,貝蒂。」他說。
把單詞排列起來,並將話語調製進音頻回路的電流脈衝並不困難。真正困難之處是放慢他的思想,以適應人腦的緩慢節奏。之後,為了得到答覆需要等待一個永恆……
貝蒂·弗蘭德茨性格堅強,同時也很聰明。雖然十幾年來一直是家庭主婦,但她並沒忘記做電子設備維修工時所受的訓練。這只是新聞媒體無數的仿真模擬手段之一。她現在會接受這個解釋,把對細節的惴惴不安放到以後去想。
「大衛,」她回答道,「大衛——真的是你嗎?」
「我不敢肯定,」屏幕上的影像用怪異的單調語音回答,「但我記得大衛·鮑曼,以及他的一切。」
「他死了嗎?」
那又是道難題。
「他的身體——是的。但那再也不重要了。真正的大衛·鮑曼仍會是我的一部分。」
貝蒂劃了個十字——從喬斯那兒學來的手勢——低聲道:
「你是說——你是顆靈魂?」
「我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詞了。」
「你為什麼回來?」
「啊!貝蒂——到底為什麼!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然而他知道一個答案,並通過電視屏幕展現出來。身體和思想的分離仍遠未完成,要不然光纜網不會如此忠實地組合併傳送出熾狂的性感畫面。
貝蒂盯著它看了一小會兒,時而微笑,時而驚愕。然後她撇轉頭去,並非出於害羞,而是出於哀傷——為逝去的歡樂時光而惋惜。
「那麼說,」她說,「有關天使的傳說都是假的。」
我是天使?他猜度著。但至少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悲傷和對重回過去的期盼如潮水般席捲過他。他所曾經歷最強烈的情感就是他對貝蒂的激情,混雜其中的傷痛和內疚只會使這份感情倍增。
她從沒告訴過他,他是不是比鮑比更好的愛人。他也從沒問過這個問題,怕會打破了幻像。他們守護著同樣的幻夢,沉浸在彼此的懷抱中(而他那時多年輕啊——事情開始時差不多是舉行葬禮兩年之後,他還只有十七歲!)尋找同一種傷痛的安慰。
當然那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但這種經歷令他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在十多年中,他幻想中的女神祇有貝蒂。沒有任何其他女人能與她相提並論,而他很早以前就意識到,他決不會去尋找新的對象。沒人曾受過與之相同的愛的幽靈的痛苦折磨。
慾望的圖像從屏幕上慢慢消逝了。一時間,正常的電視節目橫闖出來,給了懸在木衛一上方的列奧諾夫號一個不調和的大特寫。然後大衛·鮑曼的臉重新出現了。他似乎失去了控制,面部輪廓狂亂地變幻著。有時他彷彿只有十歲——之後二十或三十歲——最後,難以置信地變成一具瘦骨伶仃的木乃伊,皺縮的臉龐是對她曾認識的那個人的拙劣模仿。
「我走之前還有一個問題要問。卡洛斯——你總說他是喬斯的兒子,而我一直有所懷疑。那是真的嗎?」
貝蒂·弗蘭德茨最後一次久久凝視著那個她曾愛過的男孩的雙眼(他又回到了十八歲,一時間她希望能看到他整個身體,而不僅僅是他的臉)。
「他是你的兒子,大衛。」她低語。
圖像消逝了,屏幕恢復播出正常的節目。約一小時後,當喬斯·弗蘭德茨輕輕走進房間時,貝蒂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他在她後頸上吻了一下,她沒有轉回頭來。
「你決不會相信,喬斯。」
「那不一定。」
「我剛對一個幽靈撒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