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外,讓旅客出艙活動這個主意沒有受到史密斯船長的什麼反對。他知道,這麼大老遠來到彗星,卻不踩上一腳,太不近情理了。
「沒有問題,只要你們遵守規章,」他在既定短會上說。
「即使你們從沒穿過宇航服——我相信只有格林伯格中校和弗洛伊德博士有經驗——其實那是很舒適的,而且全自動化。離開密封艙前檢查妥當,然後就不必擔心控制器調節閥什麼的了。
「記住一條鐵律:每次只許兩人出艙活動。當然,每個人都有一個私人陪伴,用一條五米長的安全繩相連。必要時它可以拉伸至二十米。另外,你們兩個人都必須用皮帶掛在兩條導索上。我們已經在整個山谷布好了導索。交通規則與地球相同:靠右!如果要超過前面的人,解開皮帶扣就行了。但是,必須有一條皮帶始終掛在導索上。這樣就不會飄入太空的危險。還有問題嗎?」
「我們能在外面待多久?」
「想待多久都行,穆巴拉女士。但是,當你感到輕微不適,最好立刻就回來。也許第一次一小時比較好——那感覺起來就像十分鐘……」
史密斯船長很正確。海伍德·弗洛伊德看看倒計時表,真是難以置信,已經過了四十分鐘。其實不算太奇怪,船已經在一公里之外了。不論怎樣,作為年高德昭的旅客,他榮幸地得以第一個出艙活動。他也沒法挑選旅伴。
「和伊娃玩兒!」米哈伊洛維奇放肆地笑道。「不可抗拒呀!即使——」他又色迷迷地一咧嘴。「這該死的制服妨礙你耍那些戶外花樣。」
伊娃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但沒有什麼激動表情。
這可真是獨特,弗洛伊德一想起來就蠻不是滋味。
說肥皂泡破滅倒不很正確——他這把年紀還有什麼幻想——他是有些失望的。主要是對自己而不是伊娃,如同蒙娜·麗莎,她無需讚揚或者批評。她也總是這麼自比。這個對比荒唐得很。
拉·姬奧孔達確是神秘莫測,但並無萬種風情。伊娃的魅力正在於這二者與她的純潔無瑕相映成輝。即使過了半個世紀,崇拜者的眼睛仍然可以看到那些痕跡。
她缺少的——弗洛伊德傷心地承認——正是任何真實的個性。當他全神觀察她的時候,所能看出的只有她所飾演過的角色。不得不同意一個批評家說過的:「伊娃·莫琳身上反映了所有男人的慾望,但鏡子是沒有特徵的。」
現在,這個神秘的尤物正伴隨著他飄過哈雷彗星的面龐。
他們和嚮導一起,沿著黑雪谷的纜繩游動。這名字是他給起的,雖然永遠不會出現在地圖上,但是他每想起來還是有些孩子氣的驕傲。恐怕沒有哪裡的地理象地球的天氣那樣變換無常。看著眼前從來無人得見的風景,他有些得意。以後,這也不會再有人欣賞了。
在火星或者月球上,如果你忘掉那奇異的天色,加上一點想像力,感覺就和地球差不多。但在這裡是無論如何行不通。那些高聳——或者低垂——的雪雕,絲毫不受重力的控制。你得仔細觀察才能確定「上」是那個方向。
黑雪谷不同一般,它具有堅硬的地質結構,如同一塊礁石,與冰及冷凝的碳氫化合物嵌合在一起,飄浮在太空。
地理學家們還在繼續爭論它的起源。
一些人聲稱,它曾是某個小行星的一部分,在許多世代以前與彗星相撞之後遺留下來。
岩層鑽核取樣的結果表明,它混合了複雜的有機化合物,看上去很像凝固的煤焦油,當然,這肯定不是由於生命活動而形成的。
鋪墊在這個小山谷的「雪」並不完全是黑色的。
弗洛伊德用手電光照過去,一片星光閃爍,好像無數細小的鑽石。他想,哈雷彗星上會不會有真正的鑽石呢?碳肯定是足夠多的。同樣肯定的是,這裡從來也不具備形成鑽石所必須的溫度與壓力。
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驅使,弗洛伊德把腳蹬住安全索,俯身捧起滿滿一把雪。他看上去一定像一個頭朝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真有意思。他輕鬆地把整個頭部與肩膀扎進鬆軟的雪殼,輕輕一拉皮帶,捧出一把哈雷雪。
他把這晶瑩的雪粉團成一個球,正好握在手裡。真希望能夠透過手套絕熱層來體會這個感覺。他翻來覆去地看著掌中那散發著微弱光芒的黑褐色雪球。
忽然之間,在他的心目中,它幻化成純白的。彷彿又回到童年,在冬季的遊戲場上,四周環繞著兒時的幽靈。他甚至聽得到夥伴們的歡呼,嘻笑著,打鬧著,互相投擲潔淨的雪彈……短暫的記憶卻是那樣的令人心碎,他沉浸於傷感之中。一個世紀過去了,他再也不記得周圍那些鬼魂朋友的名字,儘管其中還有他曾經熱愛過的人。
他的雙眼噙著淚水,手指緊緊地摳住這個奇異的雪球。幻境消失了,他又恢復了自我。不要傷心,這是勝利的時刻。
「主啊!」海伍德·弗洛伊德喊道,聲音在狹小的宇航服內迴盪著。
「我站在哈雷彗星之上,再沒有別的願望啦!讓一顆流星衝過來吧,我死也瞑目了!」
他掄開臂膀,把那顆雪球擲向星空。
黑色的小球立刻消失了,但他繼續凝視著星空。突然間,出乎意料地,它重新放出萬道光芒,那是本被遮蔽的太陽光。儘管它是如此的墨黑,在這朦朧的天空,仍然反射出奪目的光輝。
弗洛伊德看著它完全消失。也許是氣化了,也許太遠看不見了。在頭頂上那強烈的光輻射裡,堅持不了多久,然而有幾個人曾有幸創造自己的彗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