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月,泰山是美麗的德·考德伯爵夫人的「神殿」裡的一位頗受歡迎,常來常往的忠實「信徒」。他經常碰到經過奧爾加精心選擇的那個小圈子裡的朋友,下午一起喝杯茶。不過奧爾加總會想出辦法和泰山一起呆上個把鐘頭。
有幾天,尼古拉斯含沙射影說的那些話把她嚇得夠嗆。以前對於這個大個子年輕人,她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只把他當作普通的朋友。倒是哥哥那番惡毒的話使她重新以審視的目光看待這件事情,思索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把她拉向這個灰眼睛的陌生人。她不希望自己愛上他,也不希望他愛她。
她比她的丈夫年輕許多。也許連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她一直在同齡人中尋找友誼。因為一個20歲的人羞於和40歲的人傾心交談。泰山只比她年長兩歲。她覺得他能夠理解她,而且他那麼體面,那麼正直,那麼富於騎士精神。她一點兒都不怕他。她一開始就下意識地感覺到,他是可以信賴的。
茹可夫暗中窺視,看出他們倆日漸親密,狠毒的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歡喜。自從知道泰山已經清楚他是沙俄間諜之後,他對他越發恨之人骨,生怕有朝一日泰山把他告發。他現在只能等待命運之神「畫龍點睛」的得意之筆。他想把泰山永遠除掉,痛痛快快地報舊恨新仇。
自從被放逐到海灘上的波特一行打破叢林裡的安逸與恬靜之後,泰山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心滿意足。
與奧爾加的朋友們愉快的交往,給他帶來了歡樂,而他與美麗的伯爵大人之間的友誼更是無限歡樂的源泉。這種友誼驅散了他心頭的鬱悶,慰藉了他那顆破碎的心。
有時候,迪阿諾特陪他一起去德·考德家作客,因為他早就聽說過奧爾加和伯爵的大名。德·考德偶爾也陪他們坐坐,可是他身居要職,公務繁忙,經常很晚才能回家。
茹可夫對泰山的跟蹤幾乎從來沒有間斷過。他等待泰山深夜造訪德·考德府邸,可總是大失所望。有幾次歌劇散場之後,泰山倒是陪伯爵夫人回家,但他總是送到門口就告別而去,這位煞費苦心的哥哥氣得七竅生煙。
茹可夫和鮑爾維奇發現很難引泰山自動上鉤,便又設下一個「證據確鑿」、使他完全陷入被動的圈套。
他們好幾天翻著報紙注意德·考德的行蹤,同時繼續監視泰山的一舉一動。後來終於如願以償:一張晨報上報道了一則簡單的消息。消息說德國大使將於第二天晚上舉行一次只有男賓參加的非正式聚會,德·考德是應邀出席的賓客之一。如果他出席這次聚會,那就意味著,直到午夜之後才能回家。
舉行宴會的那天晚上,鮑爾維奇在那位德國大使府邸前的馬路邊等候著,從那兒看得見出席宴會的每一位賓客。他沒等多久,就看見德·考德伯爵從汽車上下來,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這就足夠了。鮑爾維奇趕快跑回他的住處,茹可夫正在那兒等地。他們一直等到11點,然後鮑爾維奇拿起電話聽筒,要了一個號碼。
「是迪阿諾特中尉家嗎?」電話接通之後他問道。
「找泰山先生,勞駕請他來接一下。」
有一會兒,小屋裡一片寂靜。
「是泰山先生嗎?
「啊,您好,先生,我是弗朗西斯……德·考德伯爵夫人的僕人,先生也許想起弗朗西斯了吧,啊,榮幸之至。
「當然,先生,有件事告訴您,急事。伯爵大人請您馬上來這兒一趟,她不舒服,先生。
「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她哪兒不舒服。我可以告訴夫人。先生馬上就來嗎?
「謝謝,先生!上帝保佑您。」
鮑爾維奇掛上電話,轉過臉,朝茹可夫好笑著。
「他走到那兒得花半個小時。如果你在15分鐘之內趕到德國大使的公館,德·考德可以在45分鐘之內回家。現在問題的關鍵是那個傻瓜在發現上了圈套之後,至少必須在那兒再呆15分鐘,我們才能大功告成。不過奧爾加肯定不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放他走,除非我的判斷完全錯誤。這是給德·考德的信,快去!」
鮑爾維奇及時起到德國大使的公館,把那封信交給門房的一位男僕。「這是給德·考德伯爵的,十萬火急。你必須馬上親自送到他手裡。」他邊說邊把一枚銀幣扔到那個僕人手裡,然後揚長而去。
不一會兒,德·考德便撕開了那個信封,然後向他的主人道歉,表示要先行一步。他邊走邊看了下面這封信,氣得臉色煞白,雙手發抖。
德·考德伯爵先生:
一位想挽救您名譽的人警告您,此時此刻,您
的家庭的聖潔和尊嚴正受到玷污與侵犯。
幾個月來,您不在家時總上您那兒去的那位
常客現在正和您的妻子在一起。如果您馬上去您
夫人的化妝室就會親眼看見他們倆正在一起。
一位朋友
鮑爾維奇給泰山打電話20分鐘之後,茹可夫掛通了奧爾加的專線電話。電話安在伯爵夫人的化妝室裡,聽電話的是她的女僕。
「夫人已經上床睡了。」女僕說,因為他要找她說話。
「這是一件非常緊迫的事情,而且只能讓伯爵夫人親自聽電話。」茹可夫回答道,「告訴她,她必須起來,隨便鼓件衣服就來接電話。五分鐘以後我再要她的電話。」說完,他便掛卜電話。不一會兒,鮑爾維奇走了進來。
「伯爵收到信了嗎?」茹可夫問。
「現在他大概正往家走呢!」鮑爾維奇說。
「好!我們那位夫人此刻一定正坐在化妝室裡,很可能只穿一件睡衣。過一會兒,對我們忠心耿耿的雅克就會把泰山先生領到她的面前,事先決不會通報他的到來。泰山和奧爾加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來解釋這件事。穿那件薄如蟬翼的睡衣,奧爾加一定非常迷人。如果緊束腰肢的浴衣半遮半掩她的嬌媚的話,這件睡衣可是把她的迷人之處暴露無退了。奧爾加會大吃一驚,但決不會生氣。
「如果那位泰山還算個男人,伯爵在15分鐘之內一定會撞上一幕動人的愛情『小品』。親愛的阿列克塞,我們安排得簡直無隙可擊。走,去老潑蘭肯的酒店渴一杯無與倫比的苦艾酒,為泰山先生的健康長壽乾杯。不要忘記,德·考德不但是巴黎最好的擊劍手之一,還是全法蘭西最好的神槍手!」
泰山到伯爵府邸時,雅克正在門口等他。
「從這兒走,先生。」他邊說邊領他爬上寬大的大理石台階,然後打開一扇門,拉開一道厚重的絲絨幕帳,躬著腰,十分慇勤的朝間燈光昏暗的小屋指了指,便溜走了。
泰山看見奧爾加坐在屋子那頭的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電話機。她正用手指不耐煩地、輕輕敲著光滑的桌面,沒聽見泰山進來的聲音。
「奧爾加,」他說,「出什麼事了?」
她轉過臉望著他,驚叫了一聲。
「約翰!你來這兒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泰山大驚失色,立刻猜出其中定有蹊蹺。
「這麼說,你沒有打電話叫我來,奧爾加?」
「半夜三更叫你來?天哪!約翰,你以為我瘋了不成?」
「弗朗西斯打電話叫我馬上來,說你身體不適,想馬上見我。」
「弗朗西斯?哪個弗朗西斯?」
「他說是你的僕人,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應該想起他似的。」
「我僱用的人裡根本就沒有個叫弗朗西斯的人。一定是誰踉你開玩笑呢,約翰?」奧爾加笑著說。
「恐怕這是一個非常惡毒的玩笑,奧爾加,」他回答道,「除了幽默,這裡面還有別的背景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說……」
「伯爵在家嗎?」他打斷她的話。
「他到德國大使那兒去了。」
「又是你那位寶貝哥哥幹的好事兒。明天一早,伯爵就會聽說這件事兒。他會向僕人們查問。查問的結果只能使伯爵按照茹可夫設下的圈套,去看待這樁事情。」
「這個無賴!」奧爾加叫喊著。她站起來,走到泰山身邊,拾起頭望著他那張英俊的臉,她非常害怕,一雙眼睛裡閃爍著獵人在可憐的、嚇壞了的母鹿眼睛裡看到的那種迷惑不解、充滿疑問的神情。她顫抖著,為了鎮定下來,把兩隻手搭到地寬闊的肩膀上。「我們該怎麼辦?約翰。」她輕聲問,「太可怕了。明天整個巴黎都會從報紙上看到這件事情。他也會看到……」
她的神情,她的態度,她說的那番話,是從古及今毫無防禦能力的女人對天然的保護者——男人,最有感染力的呼喚。泰山伸出結實有力的大手,握住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溫暖的小手。這個動作幾乎是無意識的。同樣,完全出於保護她的本能,他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事情的發展真有點驚心動魄。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挨近過她。他們突然那樣熱切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奧爾加·德·考德在本來應當堅強的時候,變得那樣軟弱。她越發緊緊地偎依在泰山的懷裡,一雙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泰山把那個心兒激烈跳蕩的姑娘摟在兩條強壯有力的胳膊裡,熱烈地吻著她那滾燙的唇。
羅爾·德·考德讀完管家交給他的那封信後,找了個借口,匆匆忙忙離開德國大使的官邪。以後,他一直也沒想起來,當時他到底編了個什麼理由。直到站到他家的門檻前,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是混飩一片。可是後來,他突然變得非常冷靜,躡手躡腳走了進去。他剛爬上樓梯,沒走幾步,雅克就「未卜先知」,替他打開化妝室的門。當時他並沒有看出這和平時有什麼不同。後來回想起來,才覺得有幾分蹊蹺。
他踮著腳尖兒,無聲無息地上了樓,穿過走廊,摸到妻子那間化妝室的門日,手裡拿著一根很重的手仗,心裡埋藏著殺機。
奧爾加先看見他。她害怕地尖叫一聲,從泰山懷裡掙脫出來。人猿泰山回過頭,剛好來得及用胳膊擋住德·考德照他腦袋打下來的手杖。那根沉重的手杖一次、兩次、三次,閃電般地打在他的身上,每打一次,似乎都把人猿泰山往原始狀態中趕一次。
他終於發出巨猿低沉的咆哮,向這位法國人猛撲過去。他把那根結實的手杖奪過來,像折火柴棍似的一折兩半兒,往旁邊一扔,宛若一頭憤怒的野獸,去抓敵手的喉嚨。
奧爾加·德·考德站在那兒被這可怕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然後,向正往死掐她丈夫的泰山撲過去,像一條狗搖晃一隻老虎樣,使勁兒搖晃他。
她發瘋似的掰開那雙大手。「天哪!」她叫喊著,「你在殺他!你在殺他!哦,約翰,你在殺我的丈夫!」
泰山氣昏了頭,根本聽不見她嚷嚷些什麼。突然他把伯爵往地板上一推,一隻腳踩著他的胸膛,揚起了頭。驀地,德·考德伯爵的府邪響起巨猿殺死獵物後表示挑戰的可怕的叫l聲。從地下至到樓頂,這叫怕的叫聲驚動了所有僕人。他們都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奧爾加跪在她丈夫的身邊,不停地祈禱著。
慢慢地,泰山眼前那團紅霧消失了,周圍的東西又都開始恢復它們的「本來面目」,他自己也又回歸為一個文明人。「奧爾加。」他輕聲說。她抬起頭,以為會在那雙眼睛裡看到殺人犯狂亂的凶光,可是她看見的是悲傷和悔悟。
「哦,約翰!」她悲傷地說,「瞧你都幹了些什麼。他是我的丈夫,我愛他,你卻把他給殺了。」
泰山把軟綿綿的德·考德伯爵抱起來,放在張長沙發上,然後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上,聽了聽。
「拿點白蘭地,奧爾加。」他說。
她拿來一瓶,兩個人掰開伯爵的嘴,往裡灌了一點兒。不一會兒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一口氣來。德·考德轉了轉腦袋,呻吟了一聲。
「他死不了,」泰山說,「謝謝上帝。」
「你為什麼要掐他,約翰?」她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打我,我就發瘋了。我曾經見過我的部落裡的那些猿這樣發瘋。哦,奧爾加,我還從來沒有對你講過我自己的事情。如果你知道,可能更好一些,至少眼下這件事不至於發生。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母親是一隻醜陋的母猿。直到15歲我才第一次看見人,到20歲才看見第一個白人。一年多以前,我還是非洲叢林中的一隻赤身裸體的野獸。
「不要對我過分苛求。白種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完成的進化,試圖讓我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完成,這期限無疑是太短了。」
「我壓根兒就沒有對你苛求什麼,約翰。都是我的錯。你現在必須趕快走。一定不能讓他在恢復知覺之後看見你還在這兒。再見。」
泰山從德·考德伯爵的府邪出來,低著頭,一副可憐相。
但是不一會兒,他的思路又變得清晰起來。20分鐘後,他已經走進離摩爾街不遠的警察局,找到了幾個星期前大鬧摩爾街時曾經和他交過手的一位警官。警官見到這位曾經粗暴無禮地對待過他的朋友,發自內心地高興。兩個人寒暄了幾句,泰山便問他聽沒聽說過尼古拉斯·茹可夫和阿列克塞·鮑爾維奇這兩個人。
「說實話,經常聽人提起,先生。雖然現在沒人告他們,但這兩個傢伙都是在警察局備了案的。因此,對他們的出沒之地我們都瞭如指掌,一旦發案,便可以及時捕獲。當然啦,對於別的慣犯我們也同樣採取這種謹慎的態度。先生為什麼要打聽這兩個人?」
「我認識這兩個人,」泰山回答道,「我有一件小事,想見見茹可夫先生。如果你能把他的住處告訴我,我將十分感謝。」
幾分鐘之後,他告別警官,口袋裡裝著一個不怎麼體面的居民區的地址,快步向一個最近的出租汽車停車處走去。
這時,鮑爾維奇和茹可夫已經回到他們的住處,正坐在那兒津津有味的談論這大晚上的事情會以什麼樣的結果告終。他們已經給兩家晨報掛過電話,希望他們派人來聽這件天一亮就要轟動整個巴黎的醜聞的第一手材料。
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啊,這些新聞記者倒是雷厲風行。」茹可夫高興地說,聽見敲門聲,忙喊:「請進,先生!」
可是當這位俄國人看見來訪者那雙目光嚴厲的灰眼睛時,臉上的微笑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奶奶的!」他大聲嚷嚷著,跳了起來,「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坐下!」泰山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可是茹可夫被那語氣鎮得連忙坐下來,鮑爾維奇也嚇得坐在椅子裡一動不動。
「你知道我為啥要來這兒。」泰山還是用那種低沉的聲音說,「我本來應該殺了你,可因為你是奧爾加·德·考德的哥哥,現在,我還不想殺你。
「我給你們倆一個保命的機會。鮑爾維奇算不了什麼,他不過是一個愚蠢的工具。因此,只要我還讓你活著,就給你留條活命。在我離開這間小屋之前,你們要辦兩件事情。第一件,把你們倆和今天晚上事情的關係全部寫出來,再簽上名。
「第二件,對我起誓,這件事要向報界守口如瓶,如果說出去半個字,我就要你們的命。這兩件事如果辦不到,我再邁進這道門檻兒,你們倆誰也別想活。聽明白了嗎?」沒等他們回答,他又說:「快寫!你眼前不是有墨水、鋼筆和紙嗎?」
茹可夫虛張聲勢,擺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似乎壓根兒就不怕泰山的威脅。泰山的手像一把鐵鉗,一下子握住他的喉嚨。鮑爾維奇拔腿就跑,還沒逃到門口,就被泰山一把抓起來,摔到牆角,失去了知覺。茹可夫的臉憋得青紫,泰山鬆開手指,把他推搡到那張椅子裡。茹可夫咳嗽了半晌,繃著臉坐在那兒,直盯盯地看著站在對面的泰山。不一會兒、鮑爾維奇甦醒過來,依照泰山的命令,忍著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張椅子跟前坐了下來。
「寫吧!」人猿泰山說,「如果還想讓我收拾,我的手腳可不會這麼留情了。」
茹可夫連忙拿起筆,寫了起來。
「一個細節也不能遺漏,把每一個和此事有關的人的名字都寫下來。」泰山警告道。
不一會兒,又響起一陣敲門聲,「請進!」泰山說。
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走了進米。「我是《晨報》的記者,」他自我介紹道,「我知道茹可夫先生有個有趣的故事要講給我聽。」
「你一定弄錯了,先生,」泰山回答道,「他壓根兒就沒什麼要見報的奇聞軼事,你有嗎,親愛的尼古拉斯?」
茹可夫停下筆抬起頭,一臉苦相。
「沒有,」他怒氣沖沖地說,「我現在沒有要見諸於報端的故事。」
「以後也沒有,親愛的尼古拉斯。」記者沒有看見人猿泰山眼睛裡的凶光,尼古拉斯·茹可夫卻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以後也沒有。」他連忙說。
「真對不住,麻煩先生白跑了一趟。」泰山轉過瞼對那位新聞記者說,「祝先生晚安。」他朝記者鞠了一躬,把他送出小屋,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一個小時以後,泰山外套口袋裡揣著一迭厚厚的親筆供詞,在離開茹可夫那間小屋門口又轉過身來,說道:
「我要是你,就趕快離開法蘭西。因為我遲早會找一個絕不會牽連你妹妹的借口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