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16部分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彷彿在說:那我該怎麼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麼長時間,她只看到第五幅。
沒關係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真的。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太舊的我不喜歡,只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兒。那也很舊的。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很好,不過文藝復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麼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復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面出來。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淒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麼樣?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托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在修建金字塔人口前,盧浮宮是個大迷宮,在其中要到某個廳室可能要繞行很遠,但現在可以從金字塔大廳直接去各個位置。羅輯和莊顏回到人口大廳後,按標識進入了東方藝術館,與歐洲古典繪畫展區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羅輯指著那些來自亞洲和非洲的雕塑、繪畫和古文卷說:這就是一個先進文明從落後文明那裡弄來的東西,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偷來或騙來的,但你看看,現在它們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戰時期,這些東西也都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在掛於密封玻璃櫃中的敦煌壁畫前站住了,想想當年王道士把這些東西送給法國人以後,我們那塊土地上又有過多少動盪和戰亂,如果這壁畫留在原處,你肯定它們能保存得這麼好?可三體人會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嗎,他們根本不看重我們的文明。莊顏說。
就因為他們說我們是蟲子?不是這麼回事,顏顏,你知道看重一個種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現形式是什麼?什麼?斬盡殺絕,這是對一個文明最高的重視。接下來,兩人沉默著穿行於東方藝術館的二十四個展廳間,走在遙遠的過去中想像著灰暗的未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埃及藝術館。
在這兒你知道我想到了誰?羅輯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櫃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黃金面具旁,想找到一個輕鬆些的話題,蘇菲,瑪索。你是說那部《盧浮魅影》吧?瑪索確實很美的,長得還很東方呢。不知是不是錯覺,羅輯感覺到她的話中有一絲嫉妒和委屈。
顏顏,她不如你美,真的。羅輯還想說,她的美也許能從這些藝術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這些東西都失色了,但還是不想讓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絲羞澀的微笑像浮雲般掠過女孩兒的臉龐,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們還是回去接著看油畫吧。莊顏小聲說。
他們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廳,但忘記了第一次的人口。羅輯看到,這裡最醒目的標誌是盧浮官的的『三件鎮宮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
我們去看蒙娜麗莎吧。羅輯提議。
在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的途中,莊顏說:我們老師說,他到過盧浮宮後,對蒙娜麗莎和維納斯都有些反感了。為什麼?那些遊客就衝著這兩樣東西來,對這裡名氣不那麼大、卻同樣偉大的藝術品卻不感興趣。我就是這些俗人中的一員。來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時,羅輯感覺這幅畫比想像中的要小很多,而且處於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莊顏對它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們。莊顏指著畫中人說。
我們?面壁者啊。她和面壁者有什麼關係?嗯,我是這樣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種交流方式,只有人類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遠理解不了,這樣人類就能夠擺脫智子的監視了。羅輯看著莊顏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盯著榮娜麗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體人永遠理解不了的。是啊,人類的表情,特別是人類的目光,是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個注視,一個微笑,能傳達好多信息呢!這信息只有人能夠理解,只有人才有這種敏感。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識別人類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專家說,對於眼神,計算機可能永遠也識別不了。那能不能創造一種表情語言,用表情和目光說話?羅輯很認真地想了想,笑著搖搖頭,指著蒙娜麗莎說:她的表情,我們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著她看時,那微笑的含義一秒鐘變化一次,而且沒有重複的。莊顏高興得像孩子那樣跳了一下:這不正說明表情能夠傳達很複雜的信息嗎?那這個信息:飛船從地球出發,目的地木星。怎樣用表情表達?原始人開始說話時,肯定也只能表達很簡單的意思,說不定還不如鳥叫複雜呢,語言是以後才慢慢複雜起來的!那我們先試著用表情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嗯!莊顏興奮地點點頭,那這樣,我們每人先想一個信息,然後互相表達?羅輯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好了。莊顏卻想了更長的時間,然後也點點頭,那我們開始。他們開始互相凝視,只堅持了不到半分鐘,就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請你去香榭里捨大街吃夜宵。羅輯說。
莊顏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信息:你你該刮鬍子了!關係到人類命運的大事,我們必須嚴肅起來。羅輯忍住笑說。
這次誰也不許先笑!莊顏說,像一個重新確定遊戲規則的燕子那樣鄭重。
他們背靠背站著,各自又想好了一個信息,然後轉身再次相互凝視。羅輯在開始時又有了笑的衝動,他努力抑制著,但很快,這種抑制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莊顏清澈的目光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在深夜的盧浮宮,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
羅輯心靈的堤壩上滲出了涓涓細流,這細流沖刷著堤壩,微小的裂隙漸漸擴大,細流也在變得湍急,羅輯感到了恐懼,他努力彌合堤壩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羅輯感到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少女的眼睛就是懸崖下廣闊的深淵,深淵上覆蓋著潔白的雲海,但陽光從所有的方向撒下來,雲海變成了絢麗的彩色,無邊無際地湧動著。羅輯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憑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亂地移動著四肢,想找到一個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後在一陣狂亂的眩暈中,他開始了向深淵的下墜,墜落的幸福在瞬間達到了痛苦的極限。
蒙娜麗莎在變形,牆壁也在變形,像消融的冰。盧浮宮崩塌了,磚石在下墜的途中化為紅亮的岩漿,這岩漿穿過他們的身體,競像清泉般清涼。他們也隨著盧浮宮下墜,穿過熔化的歐洲大陸,向地心墜去,穿過地心時,地球在周圍爆發開來,變成宇宙間絢爛的焰火;焰火熄滅,空間在瞬間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瑩的光芒織成銀色的巨氈,群星振動著,奏出華美的音樂;星海在變密,像湧起的海潮,宇宙向他們聚集坍縮最後,一切都湮沒在愛情的創世之光中。
我們需要立刻觀察三體世界!斐茲羅將軍對林格博士說,他們在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控制室中,望遠鏡在一星期前最後裝配完成。
將軍,可能不行。我懷疑現在的觀測是你們天文學家在偷著干私活兒。私活兒要能幹我早干了,哈勃二號現在還在測試中。你們在為軍方工作,只需執行命令。這裡除您之外沒有軍人,我們只按NASA的測試計劃執行。博士,你們不可以就用那個目標做測試嗎?將軍的口氣軟了下來。
測試目標是經過嚴密選擇的,有各種距離和亮度種類,測試計劃是按照最經濟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遠鏡的指向只旋轉一趟就可完成全部測試,而現在觀察三體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轉動近30度角再轉回去。將軍,轉動那個大傢伙是要耗費推進劑的,我們在為軍方省錢。那就看看你們是怎麼省的吧,這是我剛從你們的電腦上發現的。斐茲羅說著,把背著的手拿到前面來,手中拿著一張上面已經打印出圖像的紙,那圖像是一張照片,是從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在興奮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認出他們就是現在控制室中的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間,還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來女士,可能是他們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們站的位置顯然是控制室的樓頂,圖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幾米高處拍的,與普通照片不同的是,這幅照片中疊印著一大堆複雜的參數標注。博士,你們站的是樓頂的最高處了,那裡不會有一個那種拍電影的搖臂吧?如果說把哈勃二號轉動30度要花錢。那你們轉動360度要花多少?況且這一百多億的投資好像不是用來從太空為你們和女朋友拍寫真的,要不要我把這筆錢算到各位的賬單上?將軍,您的命令當然是必須執行的。林格趕緊說,工程師們也立刻忙了起來。
目標數據庫中的坐標數據被很快調出,太空中,那個直徑二十多米長上百米的圓柱體開始緩緩轉動,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圖像開始平移。
這就是望遠鏡看到的嗎?將軍問。
不,這只是定位系統傳回的圖像,望遠鏡傳回的是靜態照片,需經處理後才能看到。五分鐘後,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統報告定位已經完成。又過了五分鐘,林格說:好了,返回原測試位置吧……
斐茲羅驚奇地問:怎麼,已經完成了?是的,現在觀測圖像正在傳輔處理中。不能多拍幾張嗎?將軍,已經在不同的焦距範圍內拍攝了210張。這時第一張觀測圖像處理完成,林格指著顯示器說,將軍,看吧,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敵人的世界。斐茲羅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團光暈,很模糊,像霧夜中的街燈,這就是決定兩個文明命運的那三顆恆星。
看來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茲羅掩蓋不住自己的失望。
當然看不到,即使將來直徑百米的哈勃三號建成,也只有在三體行星運行到少數特定位置時才能觀測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個點,沒有任何細節。但還真有些別的東西,博士,你看這是什麼?一名工程師指著圖像上三團光暈的附近說。
斐茲羅湊過去看,但什麼也沒看到,那團東西太暗了,只有專業人員才能覺察到。
它的直徑比恆星還大。工程師說。
說直徑不確切,它的形狀好像不規則。林格說。
那片區域被連續放大,直到那個東西佔滿了整個屏幕。
刷子!將軍驚叫道。
外行往往更適合給專業對像命名,其實專家在進行這種命名時也總是從外行的視角進行的,刷子這個名稱就這樣固定下來,將軍的描述很準確,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準確地說只有刷毛,沒刷柄。當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豎起的頭髮。
是貼面劃痕!在可行性研究階段我就提出,鏡片的粘貼組裝方式必然出問題。林格搖搖頭說。
所有貼面都經過嚴格檢驗,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劃痕,也不可能是鏡片的其他瑕疵產生的,在已經傳回的幾萬張測試圖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鏡片製造方蔡司公司的專家說。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們都聚集過來盯著那幅圖像看,由於人太擠,一些人到另外的終端上調出圖像細看。斐茲羅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變化,因漫長測試的疲勞而顯得懶散的人們同時緊張起來,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裡,只有他們的眼睛越來越亮。
天啊幾個人幾乎同時發出這個感歎。
定格在那裡的人們突然都興奮地活動起來,他們下面的對話對於斐茲羅而言有些太專業了。
是目標周圍的塵埃帶位置吧,查一下不用,我做過那個課題,觀測它對旋臂運動背景的吸收,發現有二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級。對於其中出現的高速衝擊效應各位有什麼看法?尾跡沿衝擊軸線擴散是肯定的,但擴散範圍有數學模型嗎?有的,等一下這就是了,衝擊速度?一百個第三速度吧。現在已經達到那麼高了嗎?這已經有些保守了衝擊截面就按對對,這個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計一下吧。在學者們忙碌時,林格對站在一邊的斐茲羅說:將軍,你能不能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數數刷子上有幾根毛?斐茲羅點點頭,伏到一個終端屏幕前散了起來。
每次計算都要進行四五分鐘,其間還出了幾次錯,半小時後結果才出來。
尾跡的最後擴散直徑約二十四萬公里,是兩個木星的直徑了。操縱數學模型運算的天文學家說。
那就對了。林格抱起雙臂抬頭望著天花板,彷彿在透過它遙望星空,一切都證實了!他說這句話的聲音有些顫抖,然後,像是對自己喃喃道,證實了也好,有什麼不好呢?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這次帶著重重的壓抑。斐茲羅想問,但看到人們垂首肅穆的樣子,又不好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輕輕的嗚咽聲,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這裡不只有你一個懷疑主義者,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有人說。
叫哈里斯的年輕人抬起淚眼說:我知道懷疑只是一種安慰而已,但我想在這安慰中過完這一生上帝,我們連這點幸運都沒有了。然後又是沉默。
林格終於注意到斐茲羅:將軍,我大概解釋一下吧:那三顆恆星周圍有一片星際塵埃,這之前,有一批高速運動的物體穿過了這片塵埃,它們的高速衝擊在塵埃中留下了尾跡,這尾跡不斷擴散,現在其斷面直徑已經擴散到兩個木星大小,尾跡與周圍的塵埃只有細微的差別,所以在近處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們這四光年遠的位置,它才能被觀察到。我數了,約有一千根。斐茲羅將軍說。
當然,肯定是這個數,將軍,我們看到了三體艦隊。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發現最後證實了三體入侵的真實性,也熄滅了人類最後的幻想。
在新一輪的絕望、恐慌和迷茫之後,人類真正進入了面對三體危機的生活。
艱難時世開始了,歷史的車輪經歷了轉向的顛簸之後,開始沿著新的軌道前進。
在巨變的世界中,不變的只有時間流逝的速度,恍惚間,五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