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黑暗森林 第1部分
黑暗出現了,這之前連黑暗都沒有,只有虛無。虛無是無色彩的,虛無什麼都沒有,有黑暗,至少意味著出現了空間。很快,黑暗的空間中出現了一些擾動,像穿透一切的微風,這是時間流逝的感覺。之前的虛無是沒有時間的,現在時間也出現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現是在很長時間以後,開始,只是一片沒有形狀的亮斑,又經過了很漫長的等待,世界的形狀才顯現出來。剛剛復活的意識在努力分辨著,最初看清的是幾根橫空而過的透明細管,然後是管道後面的一張俯視著的人臉,人臉很快消失,露出發著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羅輯從冬眠中醒來。
那張臉又出現了,是一個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著羅輯說: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穿著的白大褂閃動起來,映出了一片鮮艷的玫瑰,然後漸漸變淡消失。在他後面的談話中,白大褂不斷配合著他的表情和情緒,顯示出不同的賞心悅目的圖像,有大海,晚霞和細雨中的樹林。他說羅輯的病已經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甦醒過程也很順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復期,他就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身體機能羅輯的思維仍處於初醒的遲鈍狀態,對醫生的話,他只抓住了一個信息:現在是危機紀年205年,自己已經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羅輯感覺醫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發現普通話的語音變化並不大,只是其中夾雜著大量的英文單詞。在醫生說話的同時,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說的內容,顯然是實時的語音識別,也許是為了便於甦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詞都換成了漢字。
醫生最後說,羅輯已經可以從甦醒室轉到普通監護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變為星空的黃昏圖景以表示再見。同時,羅輯的床開始自己移動,在即將移出甦醒室的門時,羅輯聽到醫生喊下一個,他吃力地扭頭,看到又有一張床移進甦醒室,床上也有一個顯然是剛從冬眠室中送來的人。那張床很快移人了一堆儀器中問,醫生的白大褂變成純白色,他用手指在牆上點丁一下,有三分之一的牆面被激活成顯示屏,上面顯示著複雜的曲線和數據,醫生開始緊張地操作。
羅輯這時明白,自己的甦醒可能並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這裡進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個醫生很友善,但羅輯在他眼中顯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甦醒室中一樣,走廊中沒有燈,亮光也是直接從牆壁發出的,雖然很柔和,還是讓羅輯瞇起了雙眼。就在他瞇眼的同時,這一段走廊的牆壁暗了下來,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隨著他的床移動。當他的眼睛適應光亮又睜大時,這移動的一段也隨之亮了起來,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適的範圍內。看來,走廊的光度調節系統能夠監測他的瞳孔變化。
從這件事看,這是一個很人性化的時代。
這大大出乎羅輯的預料。
在緩緩移過的走廊牆壁上,羅輯也看到了許多被激活的顯示區,它們大小不一,隨機點綴在牆上,其中一部分還顯示著羅輯來不及看清的動態圖像,好像是使用者離開時忘記關閉而留下的。
羅輯不時與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動行走的病床交錯而過,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腳底和床的輪子與地面的接觸處,都壓出了發光的水樣的波紋,就像在他自己的時代用手指接觸液晶顯示屏時出現的那樣。整個長長的走廊,給他的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潔淨,潔淨得像是電腦中的三維動畫,但羅輯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移動於其中,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寧靜和舒適。
最令羅輯心動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們,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潔高雅,走近時,都親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還向他揮揮手。他們的衣服也都映出絢美的圖案,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有的寫實有的抽像。羅輯被他們的目光所懾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們所在地區和時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經看到過一組由歐洲攝影師拍攝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滯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鈍,看不到一點生氣。現在,這個新時代的人看到羅輯的眼睛時,可能也是那種感覺了。在與羅輯相視的目光中,充滿著睿智的生機,以及他在自己的時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誠、理解和愛意。但從心靈的最深處打動羅輯的,是人們目光中的自信,這種陽光般的自信充滿了每一雙眼睛,顯然已經成為新時代人們的精神背景。
這似乎不像是一個絕望的時代,這再次令羅輯深感意外。
羅輯的床無聲地移人監護室,他看到這裡已經有兩個冬眠甦醒者了,他們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門的另一位則在護士的幫助下收拾東西,好像已經準備離開了。
從他們的目光中,羅輯立刻認出了兩位都是自己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眼睛像時光之窗,讓羅輯又瞧了一眼自己來自的那個灰色的時代。
他們怎麼能這樣,我是他們的祖爺爺!羅輯聽到要離開的冬眠者抱怨說。
您不能在他們面前賣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間不算做年齡,所以在老人面前您還是晚輩我們走吧,他們在接待室等好長時間了。護士說,羅輯注意到,她說話時盡力避免出現英文詞,但一些漢語詞彙在她口中顯得很生澀,她等於是在說古漢語了,有時不得不說現代語言時,牆上就會相應地顯示出古漢語的譯文。
我連那些人的話都聽不太懂,夾那麼多鳥語!冬眠者說,和護士各提了一個包走出門去。
到了這個時代,您總得學習,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羅輯聽到護士在門外說,他已經能夠不費力地聽懂現代語言了,但還是不明白護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你好,是因為生病冬眠的吧?和羅輯鄰床的冬眠者問,他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
羅輯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年輕人笑著鼓勵他說:你能說話的,使勁說!你好。羅輯終於嘶啞地說出聲來。
年輕人點點頭,剛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為逃避現實到這兒來的,哦,我叫熊文。這兒怎麼樣?羅輯問,說話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剛醒來五天。不過,嗯,這肯定是個好時候,但對我們來說,融入社會肯定是有困難的,主要是醒來得太早了,再晚幾年就好了。晚幾年,那不是更困難嗎?不,現在還是戰爭時期,社會顧不上我們,再晚幾十年,和談之後,就是太平盛世了。和談?和誰?當然是三體世界。被熊文最後這句話所震撼,羅輯努力想坐起來,一個護士走進來,幫助他在床上半坐著。
它們說要和談了嗎?羅輯急切地問。
還沒有,但它們肯定沒別的選擇了。熊文說著,以很敏捷的動作翻身從床上下來,坐到了羅輯的床上,很顯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甦醒者介紹這個時代的樂趣了,你還不知道,人類現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怎麼?人類的太空戰艦很厲害了,比三體人的戰艦厲害多了!怎麼可能呢?怎麼不可能?先別說那些超級武器,就說速度吧,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體人的快多了!羅輯將懷疑的目光轉向護士,這才發現她十分美麗,這個時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著點點頭:是這樣。熊文接著說:而且,你知道太空艦隊有多少這樣的戰艦嗎,告訴你,兩千艘!比三體人多一倍!而且還在壯大!羅輯再次將目光轉向護士,她又點點頭。
知道三體艦隊現在是個什麼慘樣兒嗎?這兩個世紀他們又過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塵埃。最近的一次聽他們說是在四年前,望遠鏡觀測到三艦隊的隊形變得稀稀拉拉,潰不成軍,有一大半戰艦早就停止了加速,穿過塵埃時又減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陽系,可能早就是壞掉的幽靈船了。按現在的速度推算,兩個世紀後能按時到達的不超過三百艘。不過有一個三體探測器很快就要到達太陽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個落在後面,三年後也要到了。探測器是什麼?羅輯不解地問。
護士說:我們不鼓勵你們互相交流現實信息,前面的甦醒者知道這些後好多天都平靜不下來,這不利於恢復。高興嘛這有什麼?熊文不以為然地說,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裡看著發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歎道,孩子們真行,孩子們真行啊!誰是孩子,護士很不滿地說,冬眠期不算年齡的,你才是孩子呢。不過在羅輯看來,這女孩兒真的比熊文還要小,只是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從外表判斷年齡可能不準確。
護士對羅輯說:從你們那時來的人都挺絕望的,其實呢,事情真沒那麼嚴重。在羅輯聽來,這是天使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倒是變成了一個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所經歷的可怖的一切大人們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說話時,她的護士服上映出了一輪飛快升起的朝陽,在金色的陽光下,原本枯黃的大地迅速變綠,花兒在瘋狂地開放護士走後,羅輯問熊文:面壁計劃怎麼樣了?熊文迷惑地搖搖頭:面壁沒聽說過。羅輯問了他進入冬眠的時間,是在面壁計劃出現以前,那時冬眠很昂貴,他家裡一定很有錢。但如果在這五天時間裡他都沒有聽說過面壁計劃,就說明它在這個時代即使沒被遺忘。也已經不重要了。
接下來,從兩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羅輯見識了新時代的技術水平。
在進入監控室不久,護士端來了羅輯甦醒後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醬麵包等,量很少,護士說他的腸胃功能還在恢復中。羅輯咬了一口麵包,感覺像在嚼鋸末。
你的味覺也在恢復中。護士說。
恢復了就會覺得更難吃。熊文說。
護士笑笑:當然不像你們那時地裡長出來的那麼好吃。那這是從哪兒來的?羅輯嚼著麵包口齒不清地問。
工廠裡生產出來的唄。你們能合成糧食了?熊文替護士回答:不合成也沒辦法,地裡幾乎不能長莊稼了。羅輯很為熊文感到遺憾。他屬於自己時代的那種已獲得技術免疫力的人,對任何科技奇跡都無動於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賞這個新時代。
接下來的第二個發現則令羅輯十分震驚,雖然事情仍然很平淡。護士指著那個牛奶杯告訴羅輯,這是特別為他們準備的加熱杯,這時的人們普遍不喝熱飲,連咖啡都是涼的,如果喝涼牛奶不習慣,可以加熱,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個滑動鈕推到想要的溫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後,羅輯仔細打量著杯子,它看上去是一個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顯然加熱的熱源就在那裡。可是羅輯反覆察看,除了那個滑動開關外沒有任何東西,他使勁擰杯子底,但底部與杯子是一體化的。
不要亂動這裡的用品,你們還不瞭解,會有危險的。護士看到羅輯的舉動後說。
我想知道它從哪兒充電。充電?護士生澀地重複著這個她顯然第一次聽到的詞。
就:是Charge、Recharge。羅輯提示說,護士仍然迷惑地搖搖頭。
不是充電式的那裡面的電池用完了怎麼辦呢?電池?就是Battery呀,你們現在沒有電池了嗎?看到護士又搖頭,羅輯說,那這杯子裡的電從哪兒來?電?到處都有電啊。護士很不以為然地說。
杯子裡的電用不完?用不完。護士點點頭說。
永遠用不完?永遠用不完,電怎麼會用完呢。護士走後,羅輯仍捧著那個杯子不放。他沒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覺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實是捧著一個人類千古夢想的聖物捧著的是永動機。如果人類真的得到了無盡的能量,那他們幾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現在他相信了美麗護士的話:事情可能真的沒那麼嚴重。
當醫生來到監護室進行例行檢查時,羅輯向他問起了面壁計劃。
知道,一個古代的笑話。醫生隨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麼樣了?好像是一個自殺了,另一個被石頭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兩個世紀了吧。還有兩個呢?不知道,還在冬眠中吧。其中有一位中國人,您知道他嗎?羅輯小心翼翼地問,緊張地盯著醫生的眼睛。
你是說那個對著一顆星星發咒語的人吧?在近代史課上好像提到過。護士插嘴說。
對對,他現在羅輯說。
不知道,好像還在冬眠吧,我不太關心這些事兒。醫生心不在焉地說。
那顆星星呢?就是他詛咒的那顆帶有行星的恆星,怎麼樣了?羅輯問,心懸了起來。
能怎麼樣呢,應該還在那兒吧咒語?笑話。關於那顆星星,真的沒發生什麼事?反正我沒聽說過,你呢?醫生問護士。
我也沒有。護士搖搖頭,那時的世界給嚇壞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後來呢?羅輯長出一口氣問。
後來,就是大低谷了。醫生說。
大低谷?那是什麼?以後都會知道的,現在好好休息吧。醫生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不過關於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他轉身走的時候,白大褂上出現了翻滾的烏雲,護士的衣服上則映出了許多雙大眼睛,有的目光驚懼,有的含著淚。
醫生和護士走後,羅輯在床上呆坐了很長時間,喃喃自語道:笑話,真的是古代的笑話。接著他獨自笑了起來,先是無聲地笑,然後哈哈大笑,床和他一起發顫,嚇得熊文要叫醫生。
沒事兒,睡吧。羅輯對他說,然後自顧白地躺下,很快進入了甦醒後的第一次睡眠。
他夢見了莊顏和孩子,莊顏仍在雪地中走著,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著了。
當羅輯醒來後,護士走了進來,對他說早上好,她的聲音很低,顯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現在是早上嗎?這房間裡怎麼沒有窗戶?羅輯四下看看問道。
牆壁的任何一處都能變得透明,不過醫生認為你們現在還不適合看外面,挺陌生的,會分散精神影響休息。甦醒這麼長時間了,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這也影響休息。羅輯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號人。護士笑笑說:沒關係,我就要下班了,帶你出去看看怎麼樣,早餐回來再吃吧。羅輯很興奮地跟著護士來到值班室,他打量著這裡,陳設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麼,其他則完全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房間裡沒有電腦和類似的設施。
因為牆壁上到處都可以激活成顯示屏,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引起羅輯注意的是排在門邊的三把雨傘,它們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傘。令羅輯驚奇的是它們顯得很笨重,難道這個時代沒有折疊傘了嗎?護士從更衣室出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閃亮的動態圖像外,這個時代女孩子衣著款式的變化至少在羅輯的想像範圍之內,與自己的時代相比,主要是凸現了不對稱性,他很高興在一百八十五年後,還能在一個女孩子的服裝上得到美感。護士從那三把傘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傘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嗎?女孩兒搖搖頭:你以為我拿的是傘吧。她很生疏地說出後面那個字。
那這是什麼?羅輯指著她肩上的傘問,本以為她會說出一個很新奇的名稱,但不是那樣。
我的自行車啊。她說。
他們來到走廊上時,羅輯問:你家離這裡遠嗎?你要是說我住的地方,不是太遠吧,騎車十幾分鐘。她說完站住,用那雙動人的眼睛看著羅輯,說出了讓他吃驚的話:現在沒有家了,誰都沒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後就沒有了,這可是你要適應的第一件事。這第一件事我就適應不了。不會吧,我從歷史課上知道,你們那時婚姻家庭就已經開始解體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願受束縛,要過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歷史課。
我就曾是那樣一個人,可後來羅輯心裡想,從甦醒的那一到起,莊顏和孩子就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思想,已經成為他意識桌面上的壁紙,每時每刻都在顯現。但現在這裡的人都不認識他,情況不明朗,他雖在思念的煎熬中,還是不敢貿然打聽她們的下落。
他們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後穿過一個自動門,羅輯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條狹長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外面了。
好藍的天啊!這是他對外部世界發出的第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