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黑暗森林 第4部分
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這個這倒是真的,那些戰艦發動起來像天上的小太陽。還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電視上看到亞洲艦隊演習的新聞,那個激光炮,對著像航母那麼大的靶船掃了一下,那個大鐵傢伙就像冰塊兒似的給蒸發了一半,另一半變成亮晶晶的鋼水兒炸開了,像焰火似的。還有電磁炮,每秒鐘能發射上百個鋼球,每個有足球那麼大,出膛速度每秒幾十公里,無堅不摧,幾分鐘就掃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現在,你說的永動機什麼的是沒有,但就憑這些技術,人類收拾三陣艦隊已經綽綽有餘了。大史遞給羅輯一支煙,教他擰了一下過濾嘴部分把煙點著,他們各抽一口,看著雪白的煙霧裊裊上升。
不管怎麼說,老弟,這是個好時候。是啊,是個好時候。羅輯話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撲過來,兩人一起滾倒在幾米遠處的草坪上。
緊接著一聲巨響,一輛飛車正撞在他們兩人剛才站的位置上!羅輯感到了氣浪的衝擊,金屬碎片從他們上方嗖嗖飛過,那個廣告牌被飛起的碎片擊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顯示材料嘩嘩落了一地。被摔得頭暈目眩眼睛發黑的羅輯還沒恢復過來,大史就一躍而起,向墜地的飛車跑去。他看到圓盤狀的車體已經完全破碎變形,但由於車內沒有燃油,所以沒起火,只有辟啪作響的電火花在那團絞扭的金屬中竄動。
車裡沒有人。大史對一瘸一拐走過來的羅輯說。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羅輯扶著史強的肩膀,揉著摔痛的腿說。
我以後還不知道要救你幾命呢,可你自個兒也得多長個心眼多長只眼睛。他指指撞毀的飛車,這個,沒讓你想起什麼?羅輯想起了兩個世紀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有許多行人圍攏過來,他們的服裝都映出表現驚恐的圖像,閃成一片。有兩輛警車嗚著警笛自天而降,幾名警察走下車,在殘車周圍拉上隔離線,他們的警服像警燈那樣狂閃著,亮度蓋過了周圍市民的服裝。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羅輯走來,他的警服炫得兩人睜不開眼。
墜車的時候你們就在旁邊,沒受傷吧?警察關切地問,他顯然看出了兩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說著古漢語。
不等羅輯回答,大史就拉著問話的警察走出隔離繩和人圈,一來到外面,警察的服裝就停止了閃耀。
你們好好調查一下,這可能是一起謀殺。大史說。
警察笑笑說:怎麼會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我們要報案。確定嗎?當然。我們報案。這是小題大做,您可能是受驚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過按照法律,如果你堅持要報案的話我們堅持。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塊顯示區按了一下,那裡彈出了一個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說:已經立案。以後四十八小時要對你們進行警務跟蹤,但這需要得到你們的同意。我們同意,我們可能還會有危險。警察又笑笑:其實這是很常見的事。常見的事?那我問你,這座城市裡平均每月發生多少起這樣的交通事故?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那我告訴你,警官,在我們那時,這座城市每天發生的車禍都要比這多。你們那時的車部在地上走,還那麼危險,真難想像。好了,你們已在警務系統的監控之中,案件的進展會通知你們的,不過請相信我,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報案,你們都會得到賠償的。離開了警察和事發現場後,大史對羅輯說:咱們最好趕快回我的住處去,在外面我總是覺得不放心。住處並不遠,我們還是走著回去吧,出租車都是無人的,也不保險。可是,地球三體組織不是已經被消滅了嗎?羅輯四下看看說。遠處,那輛墜車已經被一輛大型飛車吊走,圍觀者散去,警車也離開了,一輛市政工程車降落下來,有幾名工人下車收拾散落的碎片,並開始修理被撞壞的地面。小小的騷動後,城市又恢復了怡人的平靜。
也許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覺。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那輛車好像不那麼想走路的時候注意著點天上的車。他們盡量在樹形建築的樹蔭下行走,遇到開闊地就快跑過去。很快,他們來到一個寬闊的廣場邊,大史說:就在對面,繞過去太遠了,咱們快點兒跑過去。這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也許那真是交通事故。不還是也許嗎?小心點兒總沒壞處看到廣場中心那堆雕塑了嗎?有事兒的話那裡可以躲。羅輯看到廣場中心有一片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縮景觀,大史說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狀物,每根兩三米高,從遠處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樹林。
羅輯跟著大史跑過廣場,在接近沙地時,他聽到大史喊:快,鑽進去!他被大史拉著腳下打滑地跑過沙地,一頭鑽進了枯樹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溫暖的沙地上,看著周圍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這時,羅輯看到了一輛俯衝的飛車低低地掠過枯樹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飛走了,它帶起的一陣疾風把林間的沙子吹起來,打在柱子上嘩嘩作響也許它不是衝著我們來的。哼,也許吧。大史坐在那兒倒著鞋裡的沙子說。
咱們這樣會不會讓人笑話?怕個鬼啊,誰認識你?再說了,咱們是二百年前來的,就是一本正經地行事,人家看著也照樣兒可笑。老弟,小心不吃虧,那玩意兒要是真衝你來的呢?這時,羅輯才真正注意到他們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發現那些柱狀物並不是什麼枯樹,而是一隻隻從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頭,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樹幹,頂上的那些手都對著天空做出各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像是表達著某種無盡的痛苦。
這是什麼雕塑?羅輯置身於這群對天掙扎的手臂中,雖然出了一身汗,還是感到陣陣寒意。在雕塑群的邊緣,羅輯看到了一塊肅穆的方碑,上面刻著一行金色的大字: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大低谷紀念碑。史強說,他顯然沒有興趣進一步解釋,拉起羅輯向外走去,快步穿過了另一半廣場。
好了,老弟,我就在這棵樹上住。史強指著前方的一探巨樹建築說。
羅輯邊走邊抬頭看,突然聽到地上嘩地響了一聲,接著腳下一空身體向下墜去。旁邊的史強一把抓住了他,這時他的胸部以下已經在地下了,大史使勁把他拖了出來,兩人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那個洞,這是一個下水道口之類的洞口,就在羅輯踏上去之前,蓋板滑開了。
哦,天啊!先生您沒事吧?!真是危險!這聲音是從旁邊的一塊小廣告牌上發出的,這個廣告牌貼在一個飲料售貨機之類的小亭子上,說話的人是一個身穿藍色工裝的小伙子,他的臉色發向,好像比羅輯還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處的,那塊蓋板自動打開,可能是軟件系統故障常出這事兒?大史問。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大史從路旁的草坪中找來一小塊卵石,從洞口扔下去,好一會兒才聽到響聲,這他媽的有多深?!他問廣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說真危險!我考察過地面的排水系統,你們那時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淺。事故已經記錄,您他說著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羅先生,您會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賠償的。他們終於走進了史強居住的l863號樹的樹幹大廳,史強說他住在接近樹頂的106枝,他建議先在下面吃了飯再上去。他們走進了大廳一側的餐廳,除了三維動畫般的潔淨外,這個時代的另一個特色在這裡表現得比羅輯在甦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顯:到處都是動態的信息窗口,牆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紙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滾動文字或動態圖像顯幣,彷彿整個餐廳就是一個大的電腦顯示屏,顯現出一種紛繁閃耀的華麗。
就餐的人不多,他們選擇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強在桌面上點了一下,激括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上面點起菜來:洋文不認識,我就只點漢字的了啊。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用顯示屏當磚頭建起來的。羅輯感慨地說。
是啊,只要光滑點的地方就能點亮。大史說著掏出那盒煙遞給羅輯,看這個,就一盒很便宜的煙。羅輯剛把煙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開始顯示動態圖像,是幾幅縮略圖,好像是一個選擇界面。
這也就是一種能顯示圖像的貼膜吧。羅輯看著煙盒說。
什麼貼膜,用這玩意兒就可以上網!大史說著,伸手在煙盒上隨便點了一下,一塊縮略圖像按鈕一樣下陷了,接著被選擇的廣告畫面佔滿了整個煙盒。
羅輯看到了一個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裡的畫面,這圖像顯然來自過去,一個尖細的聲音從煙盒上響起:羅輯先生,這就是你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我們知道,在那時,擁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個人最華麗的夢想,現在,綠葉集團能夠幫助您實現它。您看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房子已經變成樹上的葉子,綠葉集團為你提供各種葉子。
(圖像上出現了向巨樹的樹枝上掛裝葉子的畫面,接著出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懸掛型成品房間,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裡面的傢俱好像是懸在空中。)當然,我們也可以為您在地面上建造傳統住房,讓您回到黃金時代的溫馨之中,為您建造一個溫暖的,家(畫面上出現了草坪和別墅,可能也是過去的圖像,廣告播音員說著流利的古漢語,但在說家這個詞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這畢竟是一個他們已經沒有、只屬於過去的東西。)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煙盒,取出了裡面的最後兩支煙,遞給羅輯一支,然後把空煙盒團成一團扔到桌子上,在那皺紙團中,圖像仍在閃亮著映出,但聲音消失了。每到一個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圍的這些玩意兒都關上。看著麻煩,大史說著,手腳並用,把桌上和腳下地板上的顯示窗口依次關閉,但他們離不開這個。他指指周圍,這時候已經沒有電腦這東西了,誰想上網什麼的,找個平點兒的地方直接點就行了,還有衣服、鞋子,都能當電腦用。不管你信不信,我還見過能上網的手紙。羅輯把餐巾紙抽出一張,倒是不能上網的普通紙,但放紙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位漂亮女孩兒在上面向羅輯推銷創可貼,她顯然通過他今天的經歷,推測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傷。
天啊。羅輯感歎道,把紙塞回盒子裡。
這他媽才叫信息時代,咱那會兒,有點兒原始了。大史笑著說。
在等待上菜的時間,羅輯問起大史現在的生活,這時才問起這個,他有種愧疚感,但回想這一天,他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直被推著走,這才有了一點空閒時間。
他們讓我退休,待遇也不錯。史強簡單地說。
是公安局,還是你後來的那個單位,它們都還在?都在,而且公安局還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務局,但在冬眠前已經和我沒關係了。我後來的單位現在屬於亞洲艦隊,你知道,艦隊本身就是一個大國,那我現在是外國人了。大史說著,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兩眼盯著上升的煙霧,像是在努力解開一個謎團。
國家已經不是以前的意義了這世界變化得,真是讓人困惑。不過大史,好在你我都屬於那類沒心沒肺的人,怎麼著都能過下去而且過得好。羅老弟,說句實話,有些事情我還真沒你豁達,沒你看得開,我要是像你這麼歷練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羅輯拿起桌上那個揉成團的煙盒,展開來,發現上面的圖像還能顯示,只是有些變色,正在重播綠葉集團的廣告。羅輯說:不管是當救世主還是成了難民,我總能利用現有的資源盡量過得快活,你可以認為我自私,但說實話,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點。大史,我可要說你一句:你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裡還是個重責任的人,現在把責任徹底扔了吧,看看這個時代,誰還用得著我們?及時行樂就是我們最神聖的責任。要那樣,你現在可是吃什麼都不香了。大史把煙蒂扔進桌子上的煙缸,激活了煙缸的香煙廣告,羅輯自覺失言:哦,大史,你對我的責任當然是要盡的,我離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經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兩次半!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我就這個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為然地說,同時眼睛四下瞄著,可能是想找個賣煙的地方,然後他把目光收回來,探頭低聲對羅輯說:不過老弟,你當救世主,還真有一陣兒當真了呢。誰在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復正常了。你怎麼會想到對星星發咒語呢?我那時已經是一個嚴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甦醒前他們不但治好了我的病,還在睡眠狀態下對我進行過精神治療。真的,現在的我與那時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我怎麼會傻到有那種想法,那種妄想?什麼妄想?說說看。一兩句說不清,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過妄想症患者,比如總覺得有人要殺他,聽這種人的話,有意思嗎?羅輯說著,把手中的煙盒慢慢撕碎,這次顯示被破壞了,但碎紙片仍在閃爍,成了光怪陸離的一堆。
好吧,說件喜事兒:我兒子還活著。什麼,羅輯吃驚得差點兒跳起來。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還沒見他的面兒,只通了電話。他不是我也不知道他在監獄裡待了多長時間,後來也冬眠了,說是要到未來來看我,誰知道這小子哪兒來那麼多錢。他現在在地面上,說好明天過來。羅輯興奮得站了起來,把閃光的紙片扔了一地:啊,大史,這簡直是我們得好好喝兩瓶。喝吧,這時候的酒太難喝,但勁兒可沒減小。這時,菜上來了,羅輯一樣都沒認出是什麼,大史說:好吃不了,倒是有供應傳統農產品的飯店,但那都是很高檔的地方。等曉明來了我們就去那裡吃。但羅輯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服務員身上,這個女孩兒,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實,羅輯還發現,餐廳中在席間裊裊穿行的其他服務員也都是這種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別盯著它傻看,假的。大史頭也不抬地說。
機器人?羅輯問,這個未來總算有了一樣他兒時在科幻小說中看到的東西。
算是吧。怎麼叫算是呢?大史指指機器服務員說:傻妞一個,就會上菜,它們走的路線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麼程度?我見過一次飯桌臨時挪了地方,它們照樣往原地兒放盤子,結果辟里啪啦都摔了。機器人服務員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說:請二位慢用。它的聲音不是機器腔,十分柔美。接著,它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拿起了史強前面的一把餐刀大史的服睛閃電般地從服務員拿餐刀的手上穆到對面的羅輯身上,他敏捷地跳起來,探身越過桌面,把羅輯從椅子上猛地拉下來。幾乎與此同時,美女機器人揮刀刺去,餐刀剌在原來是羅輯心臟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閃亮起來。機器人抽回刀,另一隻手仍拿著托盤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還留在她那美得不真實的臉蛋兒上。驚慌失措的羅輯掙扎著站起來,朝大史身後躲,史強擺擺手說:別怕,它沒那麼靈活。果然,機器美女站著沒動,繼續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聲音說:請二位先生慢用。周圍被驚動的食客們紛紛圍攏過來,吃驚地看著這怪異的場面,然後值班經理很快趕來了,在聽到大史控告餐廳的機器人殺人時,她連連搖頭: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視覺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傳感器!我證明,它是拿餐刀刺殺這位先生的,我們都親眼看見了!一個人大聲說,圍觀的人們也紛紛做出證明。
就在值班經理仍想否認時,機器人美女再次揮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確地穿進上次刺出的洞,引來一片驚呼聲。
二位先生請慢用。機器美女微笑著說。
餐廳裡又有幾個人過來了,其中有他們的工程師,他在美女的後腦部接了一下,美女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說:強制關機,斷點資料已備份。然後就僵站在那裡不動了。
可能是軟件故障。工程師擦著冷汗說。
常見的事嗎?大史譏笑著問。
不不,我發誓,這事兒我聽都沒聽說過。工程師說著,指揮兩名侍者把機器人搬走。
值班經理則極力對食客們解釋,說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將用真人來服務,但餐廳裡的人還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們的反應真快。一個旁觀者敬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