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三體危機爆發時,程心剛結束學業參加工作,進人為新一代長征火箭研製發動機的課題組。這是一個在別人看來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對自己專業的熱情早已消退。她漸漸認識到,化學動力火箭就像工業革命初期的大煙簡,那時的詩人讚美如林的大煙筒,認為那就是工業文明;現在人們同樣讚美火箭,認為它代表著航天時代。事實上,依靠化學火箭可能永遠也無法進人真正的航天時代。三體危機的出現使這一事實一更加明顯,依靠化學動力建立太陽系防禦體系簡直是癡人說夢。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專業面不要太窄,選修了許多核能方面的課程。危機爆發後,系統內各方面的工作都緊急加速,曾久拖不決的第一代空天飛機項目也飛快上馬,她所在的課題組同時承擔了空天飛機航天段發動機的前期設計。程心的專業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廣泛賞識,而在航天系統中,總設計師們有很大比例是搞發動機專業出身的。但她堅信化學航天發動機已是夕陽技術,置身其中,個人和團隊都走不了很遠,在錯誤的方向上停止就等於前進,而她的工作意味著全身心投人錯誤的方向,這一度使她很苦腦。
很快出現了一個一個擺脫髮動機專業的機會。聯合國開始成立與行星防禦有關的各種機構,這些機構與以前的聯合國組織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禦理事會(PDC)領導,但主要由各國派遣人員組成。航天系統抽調了一大批各種級別的人員進人這類機構。領導找程心談話,說那裡有二個崗位想調她去,擔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的航天技術助理。目前,人類世界的對敵情報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體組.
織這一渠道,試圖通過他們獲取三體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簡稱PIA,是直接以三體艦隊和母星為偵察目標的情報機構,有很強的宇技術背景。程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工作。
PIA總部設在跟聯合國大廈不遠的一幢六層舊樓中,此樓建於18世紀末,結實厚重.像是一大塊花崗岩。飛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進樓裡,感到一陣城堡中的陰冷。這裡與她想像中的地球世界的情報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個在竊竊私語中產生拜占庭式陰謀的地方。
樓裡空蕩蕩的,她是最早來報到的人。在辦公室一堆剛拆封的辦公設備和紙箱子中間,她見到了PIA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米哈伊爾·瓦季姆,一個四十多歲魁梧強壯的俄羅斯人,說話帶著突嚕突嚕的俄語調,程心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在講英語。他坐在紙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說,自己在航天專業做了十幾年,不需要什麼航天技術助理,各國都使勁向PIA塞人,卻捨不得出錢。想到自己面前是一個年輕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說,如果這個機構以後創造了歷史——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不一定是好的歷史一一那他們倆是最先到來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興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聽他都在專業上做過些什麼,瓦季姆輕描淡寫地說,他上世紀曾經參加過失敗的前蘇聯「基風雪」號航天飛機的設計,後來擔任過某型貨運飛船的副總設計師,再後來的資歷他有些含糊其辭,說在外交部幹過兩年,然後就到「某個部門」從事「我們現在這類工作」。他告訴程心,對後面來的同事最好不要打聽他們的工作經歷。
「局長也來了,他的辦公室在樓上,你去見見他吧,但別耽誤他太多的時間。」瓦季女說.
走進局長寬大的辦公室,一股濃烈的雪茄味撲面而來。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牆上那幅大油畫,廣闊畫面的大部分都被佈滿鉛雲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佔據,在遠景的深處,幾乎到了雲與雪交會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東西,細看是一片骯髒的建築,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間有幾幢兩三層的歐式樓房。從畫面前方那條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這可能是18世紀初的紐約。這畫給程心最大的感覺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畫下那個人的形象。這幅畫旁邊還有一幅較小的油畫,畫面的主題是一把古典樣式的劍,帶著金色的護腕,劍鋒雪亮,握在一隻套著青銅盔甲的手中,這隻手只畫到小臂;這只握著劍的手正從藍色的水面上撈起一個花冠,花冠由紅、白、黃三色的鮮花編成。這幅畫的色調與大畫相反,華麗明艷,但隱藏著一種不祥的詭異,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顯的血跡。
PLA局長托馬斯·維德比程心想像的年輕許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輕,也比後者長得帥,臉上的線條很古典。程心後來發現,這種古典的感覺多半來自他的面無表情,像從後面的油畫中搬出來的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辦公桌上空空蕩蕩,沒有電腦和文件,他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手中雪茄的煙頭,程心進來後,他只是抬頭掃了一眼,然後,又繼續研究煙頭。當程心介紹完自己並請他以後多多指教時,他才抬起頭來,那目光給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懶散,但在深處隱約透出一絲令她不安的銳利。他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但絲毫沒有使程心感到溫暖和放鬆,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條冰縫中滲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瀰散開來。程心試著報以微笑,但維德的第一句話讓她的微笑和整個人都凝固了:
「你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嗎?」維德問。
程心驚恐地搖搖頭,不是表示她不會把她媽賣給妓院,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維德揮揮夾雪茄的手說:「謝謝,忙你的事兒去吧。」
聽程心說完這次跟局長見面的事後,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這是業內曾流傳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話吧,可能起源於二戰時期.老鳥常用它來調侃新手,它是說:地球上只有我們這個行業是以欺騙和背叛為核心的。對於有些公認的準則,我們應該適當地……怎麼說呢……靈活一些。PIA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你這樣的專業人頁,另一部分來自情報和軍隊的秘密戰部門,這兩種人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很不一樣——好在兩者我都熟悉,我會幫助你們互相適應的。」
「可我們是直接面對三體世界的,這不是傳統的情報工作。」程心說。;「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後續報到的人員陸續到來,主要來自行星防禦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
大家相互之間彬彬有禮,但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專業人員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捂緊口袋總怕被別人偷走些什麼;情報人員則異常活躍友好.總想偷到些什麼。正如瓦季姆所說,相對於偵察三體世界,這些人對相互之間搞情報更感興趣。
兩天後,PIA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其實這時人員仍未到齊。除了維德外,P認還有三位副局長,分別來自英國、法國和中國。來自中國的於維民副局長首先講話,程心不知道他來自國內什麼部門,他屬於那種讓人見三次才能記住長相的人,好在他的講話沒有國內官員的冗長拖拉,很簡潔明瞭,不過說的也是這類機構成立時的陳詞濫調。他說,在座的各位從本質上屬於國家派遣人員,顯然都在雙重領導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們把對本機構的忠誠置於國家責任之上,但鑒於PIA從事的是保衛人類文明的偉大事業,希望各位把這兩者做一個較好的平衡。由於PIA直接面對外星人侵者,無疑應成為最團結的團體。
當於副局長開始講話時,程心注意到維德用一隻腳蹬著桌腿,把自己慢慢推離了會議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後面每一個官員講完後請他講話,他都擺擺手謝絕了。最後實在沒官員再有話可講廠,他才開門。他指指會議室中堆放的未安裝的辦公設備和包裝箱,「這些事,」顯然是指機構建立時的事務性工作,「請你們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們來佔我的時間,也不能佔他們的時間。」他指指瓦季姆,「謝謝!請技術規劃中心航天專業的人員留下,散會。」
留下來的有十幾個人,會場清靜了許多。會議室那古舊的橡木大門剛剛關上,維德便像出膛子彈般地吐出一句話:「各位,PIA要向三體艦隊:
發射探測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雞,然後面面相覷。程心也十分吃驚,她當然希望盡早擺脫雜事進人專業工作,但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單刀直人。目前,PIA剛剛成立,各國和地區的分支機構一個都沒有建立.不具備正式開展工作的條件。但令程心震驚的是維德出的想法本身,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從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議了。
「有具體指標嗎?」瓦季姆問,他是唯一代個不動聲色的人。
「我已經就這個設想與各常任理事國代表私下協商過,但沒有在PDC會議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國對一個指標最感興趣,這是他們同意投人的不可妥協的死條件:讓探測器達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標各國說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會議上協商的。」
「就是說,如果考慮加速階段,但不考慮減速,探測器將在兩到三個世紀到達奧爾特星雲,並在那裡接觸和探測已開始減速的三體艦隊?」一位,來自NASA1的顧問說,「似乎應該是未來做的事。」
維德說:「未來的技術進步現在已成為不確定的事情,如果人類在太空中一直是蝸牛的速度,那我們就應該盡早開始爬。」
程心想,這裡面可能還有政治因素.這是人類最先做出的直接接接觸外星文明的行動,對PLA的地位至關重要。
「可是按照人類現在的宇航速度,到達奧爾特星雲需要兩三萬年時間,如果現在發射探測器,可能四百年後敵方艦隊到達時還沒有飛出家門口。」
「所以說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個必須達到的指標。」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別說飛船或探測器,就是發動機噴口噴出的工質的速度都比那個速度低幾個數量級。按照動量原理,要使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噴出的工質要首先超過那個速度,進一步使加速的時間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工質的速度就要大大超出光速的百分之一,這在目前絕對做不到。我們也不可能期待短期內的技術突破,所以這個設想從基本原理上講不可能。」
維德堅定地用拳頭一砸桌子,「別忘了我們有資源!以前航天只是一個邊緣化的事業,現在進人主流了,所以我們有以前難以想像的巨大資源可以動用!我們用資源改變原理,把巨大的資源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東西1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上,用野蠻的力量把它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頭四下餚看,維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在看什麼,「放心,沒有記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冒犯您。用資源改變原理這話,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這裡講講可以.可千萬別在PDC會議上說。」
「我知道你們己經在笑話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大家只想讓這個討論快些結束。維德的目光掃過會議室,突然說:「啊,不是所有人,她沒笑話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維德銳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維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劍。她茫然四顧,這裡輪得到她說話嗎?
「我們這裡應該提倡MD。」維德說。
程心更茫然了,MD,麥道?醫學博士?
「你是中國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場的另外五名中國人,他們也一樣茫然。
「朝鮮戰爭中,美軍發現你們被俘的士兵競然知道得那麼多,你們把作戰方案交給基層部隊討論,希望從士兵的討論中得到更多的好辦法,這就是MD。當然,未來你被俘時,我們可不希望你知道那麼多。」
會場上響起了幾聲笑,現在程心知道了MD是『軍事民主」。與會者們對這個提議也很贊同。這些航天界的技術精英當然不指望從一個技術助理那裡聽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他們大多是男人,至少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了。程心盡量使自己的穿著莊重低調,但並沒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說:『我是有一個想法……」
「用資源改變原理?」一個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用輕蔑的口吻說,她是來自歐洲航天局的高級顧問,覺察到了男人們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種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繞開原理。」程心禮貌地對柯曼琳點點頭,「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資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沒有技術突破的情況下,那是人類可能投放到太空中的最大能量體。想像有這樣一艘飛船或探測器,帶有一個面積巨大的輻射帆,就是類似於太陽帆的那種能被輻射推動的薄膜;在輻射帆的後面不遠處.以一定的時間間隔連續產生核爆炸……」
又響起幾聲笑,柯曼琳笑得最響,「親愛的,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卡通式的場景:一艘載著一大堆核彈的飛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個像施瓦辛格般強壯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彈拋向船尾,讓它們在那裡爆炸,真的很酷。」在越來越多的笑聲中,她接著說,「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業,算算推重比1。」
「改變原理沒有做到,但野蠻做到了,真遺憾是你這樣一個美人兒做的。」另一位顧問說,把笑聲推向高潮。
「核彈不在飛船上。」程心從容地說,她這句話像一隻手捂在鑼面上,使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飛船隻是由帆和探測器組成,輕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輻射加速。」
會場陷人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彈在哪裡,但沒有人問。剛才眾人哄笑時,維德一直一臉冰霜地坐在那裡,現在,那種冰水似的微笑卻在他的臉上慢慢浮現。
程心從身後的飲水機旁拿過一打紙杯,把它們一個個在桌面上按等距離放置好,「核彈分佈在飛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線上,預先用傳統的推進方式發射到那裡。」她拿著一支筆沿那排杯子移動,「飛船在經過每一顆核彈的一瞬間,核彈在帆後爆炸,產生推進力。」
男人們的目光依次從程心身上移開了,現在他們終於開始認真考慮她所說的話,對她的欣賞暫時顧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終盯著程心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方式叫航線推進,這段航線叫推進航段,它只佔整條航線中極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顆推進核彈估算,可以分佈在從地球到木1即發動機的推力和發動機質量的比值。程心想像的飛船如果運載大童核彈,本身質量大,推重比極低,不可能達到很高的速度。
星的五個天文單位上,甚至更短,把推進航段壓縮到火星軌道以內,以目前的技術.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現零星的議論聲,漸漸密集,像由零星的雨點轉為大雨。
「你好像不是剛剛才有這種想法吧?」一直在專心聽討論的維德突然問道。
程心對他笑笑說:「以前航天界就有這種構想,叫脈衝推進方式。」
柯曼琳說:「程博士,脈衝推進設想我們都知道,但推進源是裝載在飛船上的.把推進源放置在航線上確實是你的創造,至少我沒聽說過這種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討論又繼續下去,並很快超過了剛才的熱度,這些人就像一群餓狼遇到了一大塊鮮肉。
維德拍了拍桌子,「現在不要糾纏在細節上。我們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討對它進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還有什麼障礙。」
短暫的沉默後,瓦季姆說:『這個方案的一大優勢是:啟動很容易。」
在這裡的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這話的含義: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彈送人地球軌道,運載工具是現成的,用在役的洲際導彈即可,美國的「和平衛士」、俄羅斯的「白楊」和中國的「東風」,都可以直接把核彈送人近地軌道,甚至中程彈道導彈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這一點。
比起危機出現後達成的大規模削減核武器協議的方案——在地面把導彈和核彈頭拆解銷毀,這個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現在停止對程的航線推進的討論。其他的方案?」維德用詢問的目光掃視著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沒人說話,有人欲言又止,顯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難同程心的競爭大家的目光又漸漸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與上次不同了。
「這樣的會要再開兩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選擇。在此之前,航線推進方案立刻進行可行性研究,為它起一個代號吧。」
「核彈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飛船的速度增加一級,很像在登一道階梯,就叫階梯計劃吧。」瓦季姆說,「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對該方案進行可行性性研究還需要一個重要指標:探測器的質量。」
「輻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輕,按現有的材料技術,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積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這麼大應該夠了。」一名俄羅斯專家說,他曾主持過那次失敗的太陽帆試驗。
「那就剩探測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他是「卡西尼」號探測器的總側十師。
「考慮到基本的探測設備,以及從奧爾特星雲發回可識別信號所需的天線尺寸和同位素電源的質金,總重兩至三噸吧。」
「不行!」瓦季姆堅決地搖搖頭,「必須像程所說的那樣:像羽毛一樣輕。」
「把探測功能壓縮到最低,一噸左右吧,這有點太少了,還不知行不行。」
「向左點吧,再把帆包括進去,總體重一噸。」維德說,「用全人類的力量推進一噸的東西,應該夠輕了。」
在以後的一周時間裡,程心的睡眠幾乎全是在飛機上完成的。她現在屬於由瓦季姆率領的一個小組中,在美、中、俄和歐盟這四大航天實體問奔波,佈置和協調階梯計劃的可行性研究。程心這一周到過的地方比她預計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從車窗和會議室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風景。本來計劃各大航天機構組成一個可行性研究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國航天機構各自進行,這樣做的優點是能夠對各國的結果進行對比,得到更準確的結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許多。程心對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因為這畢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HA很快收到了來自美、中、俄和歐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結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個小小的好消息:輻射帆的面積可以大大減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進一步優化,其質量可減至二十公斤。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壞消息:要想達到P1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測器的整體質量要減到計劃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兩百公斤,去掉帆的質量留給探測和通信裝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匯報會上聽到這個信息後,維德無動於衷地說:「不必沮喪,因為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屆行星防禦理事會會議上,階梯計劃的提案被否決了。」
七個常任理事國中的四個對階梯計劃投了否決票,否決的理由驚人地一致:與PlA的航天專業人員的關注不同,他們對推進方式興趣不大,主要是認為探測器的偵察效果極其有限,用美國代表的話說:「幾乎等於零。」因為探測器沒有減速能力,就是考慮到三體艦隊的減速,雙方也將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對速度擦肩而過(在探測器沒有被敵艦捕獲的情況下),探測窗口很狹窄。由於探測器的質量限制,不可能進行雷達等主動探測,只能進行信息接收的被動探測。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電磁波,而敵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電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類目前人類技術鞭長莫及的媒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由於智子的存在,探測器計劃從頭到尾對敵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機會更渺茫了。總之,相對於計劃的巨大投人而言,所獲甚微,更多的是象徵意義,各大國對此不感興趣。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把探測器推進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術,正因為這一點,另外三個常任理事國才投了贊成票。
「他們是對的。」維德說。
大家沉默下來,為階梯計劃默哀。最難受的當然是程心,不過她安慰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她這第一步走得很不錯了,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
「程,你很不快樂。」維德看著程心說,「你顯然認為,我們要從階梯計劃退卻了。」
人們吃驚地看著維德,眼神傳達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卻還能怎麼樣?
「我們不退卻。」維德站了起來,繞著會議桌邊走邊說,「以後,不管是階梯計劃,還是別的什麼計劃什麼事,只有我命令退卻你們才能退卻,在此之前,你們只能前進。」他突然一改一貫沉穩冷淡的語調,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前進!前進!!不擇乎段地前進!!!」
這時維德恰在程心身後,她感覺背後像有座火山在爆發,嚇得緊縮雙肩差點驚叫起來。
「那下一步該做什麼呢?」瓦季姆問。
「送一個人去。」
維德吐出這幾個字時又恢復了他冰冷的語調,這簡短的一句與剛才驚天動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順口滑出的一個餘音。好半天人們才反應過來,維德說的正是瓦季姆問的下一步,階梯計劃的下一步,不是把這個人送到PDC或別的什麼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陽系,送到一光年之遙遠的寒冷的奧爾特星雲去偵察二體艦隊!
維德又重複他的習慣動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離會議桌,置身事外等著聽他們討論。但沒有人說話,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時一樣,每個人都在艱難地咀嚼著他的想法,一點點解開他扔來的這個線團。很快,他們發現這想法並不像初看起來那麼荒唐。
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這個人可以在冬眠狀態下完成航行,人的質量以七十公斤計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裝備冬眠設備和單人艙(可以簡單到像一口棺材))o但以後呢?兩個世紀後與三體艦隊相遇時,誰使他(她)甦醒,甦醒後他(她)能做什麼?
這些想法都是在每個人的腦子裡運行,誰也沒有說出來,會議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維德似乎一直在讀著眾人的思想,當大部分人想到這一步時,他說: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這就需要讓三體艦隊截獲探測器,或者說截獲那個人。」瓦季姆說。
「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嗎?」維德說「不是嗎?」的時候兩眼向上翻,似乎是說給上面另外一些人聽的。會議室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此時智子正幽靈般地懸浮在周圍,在四光年外的那個遙遠世界,還有一些「與會者」
在聆聽他們的發言。每個人都時常忘記這件事,突然想起來時,除了恐懼,還有一種怪異的渺小感,感覺自己像是一群被一個頑童用放大鏡盯著的螞蟻中的一個。想到自己制訂的任何計劃,敵人總是先於上級看到任何(人的)自信心都會崩潰.人類不得不艱難地適應著這種自己在敵人眼中全透明的戰爭。
但這次,維德似乎多少改變了這種狀況。在他的設想中,計劃對於敵人的全透明是一個有利因素。對於那個被發射出太陽系的人,他們無疑知道其精確的軌道參數,如果願意,可以輕易截獲。雖然智子的存在已經使他們對人類世界瞭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個人類活標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體艦隊是有可能截獲那個冬眠人的。
在人類傳統的情報戰中,把一個身份完全暴露的間諜送人敵人內部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但這不是傳統的戰爭,一個人類進人外星艦隊的內部,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無遺也一樣。他(她)在那裡能做什麼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只要他(她)成功地進入那裡,就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三體人的透明思維和謀略上的缺陷,使這種可能性更加誘人。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