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一章
對於光粒,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恆星和三體星系被摧毀時觀察到兩次,對它的瞭解很少,只知道它的運行速度極為接近光速,對於它的體積、初始質量和接近光速時的相對論質量則一無所知。但光粒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攻擊恆星的最原始武器,僅憑其巨大的相對論質量產生的動能摧毀目標。如果具備了將物體加速到光速的技術,只需發射極小質量的「子彈」
即可產生巨大的摧毀能力,確實很「經濟」。有關光粒的最寶貴的觀測數據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前取得的,科學家們發現了一個重要現象:由於光粒極高的速度,在與星際空間的稀薄原子和塵埃的劇烈碰撞中,會發出包括從可見光到伽馬射線的強烈輻射,這種輻射有明顯的特徵。由於光粒的體積極小,所以直接觀察完全不可能,而這種輻射卻能夠被觀測到。
初看光粒攻擊是無法預警的,因為它的運行速度幾乎是光速,與它自己產生的輻射幾乎並行前進,同時到達目標——換句話說,觀測者在事件光錐之外——但真實的情況卻更複雜一些。由於有靜止質量的物體不可能完全達到光速,光粒的速度雖極為接近光速,但與精確的光速還是有一個微小的差值,這個差值使得光粒發出的輻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飛行距離足夠長,這個差值將越來越大。另外,光粒攻擊目標的彈道並非絕對直線,由於其巨大的質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體引力的影響,彈道會發生輕微的彎曲,而這種彎曲比純光線在相同引力場中彎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標時需要進行修正,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發出的輻射要長一些。
由於以上兩個因素,光粒發出的輻射將先於光粒本身到達太陽系,這個時間差就是預警時間。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是根據目前能夠觀測到光粒輻射的最遠距離枯算的,這種情況下,輻射超前光粒約一百八十個天文單位到達太陽系。
但這只是一種理想情況,如果光粒從近距離的飛船上發射,便幾乎沒有預譽的機會,就像三體世界的命運一樣。
太陽系預警系統計劃建立了三十五個觀測單元,從所有方向密切監視太空中的光粒輻射。
假警報事件兩天前,太陽系預警系統一號觀測單元。
一號觀測單元其實就是危機紀元末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七十多年前,正是這個觀測站首先發現了駛向太陽系的強互作用力探測器——水滴。現在,觀測站仍位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空中,只是設備都進行了更新。比如可見光觀測部分,望遠鏡的鏡片面積又增大了許多,第一個鏡片的直徑由一千二百米增至兩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個小城鎮了。這些巨型鏡片的製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帶。最初製造的是透鏡組中一片中等的鏡片,直徑五百米,它造出後被臨時用來把太陽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製造高純度玻璃,繼而造出了其他的鏡片。各個鏡片成一排懸浮在太空中,透鏡組延綿二十五千米,鏡片間相距很遠,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關的東西。觀測站位於透鏡組的末端,是一個僅容納兩人的小型空間站。
觀測站中的常駐人員仍然是軍人與學者的組合,前者負責預警觀測,後者從事天文學和宇宙學研究,因此,三個世紀前開始的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之間因為觀測時問而發生的爭執也延續了下來。
當這架有史以來最大的望遠鏡調試完成、第一次成功地獲取一顆四十七光年外的恆星圖像時,觀測站中的天文學家威納爾激動得像看到兒子降生一般。與普通人想像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遠鏡在觀察太陽系外的恆星時,能做到的只是增強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狀,不管望遠鏡有多強大,看到的恆星都是一個點,只是亮了些。但這時,在這架超級望遠鏡的視野中,恆星第一次顯出了圓盤形狀,雖然很小,像幾十米外的一個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細節,但對於古老的可見光天文觀測來說仍是一個劃時代得時刻。
「天文學從此摘除了白內障!」威納爾熱淚盈眶地說。
預替觀測員瓦西裡卻不以為然,「我說,你應該明白我們的身份:
前哨哨兵。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應該是站在邊境線上的木頭崗亭上,周圍是沒有人煙的戈壁或雪原,我們在寒風中看著敵國方向一旦發現地平線上的坦克或騎兵.就打電話或點狼煙通知後方說敵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這種哨兵的感覺,別總把這兒當天文台。」
威納爾的眼睛暫時離開顯示著望遠鏡圖像的終端屏幕,向空間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見到遠近飄浮著幾塊不規則的石塊。那是製造鏡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殘塊,它們在冷瑟的陽光中緩緩轉動,更襯托出太空的荒涼.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說的意境。
威納爾說:「如果真發現了光粒.不發警報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麼用。本來嘛,在不知不覺中突然完蛋是一種幸運,你卻又要把幾十億人折磨二十四小時,這簡直是反人類罪。」
「要是那樣,我們倆豈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觀測站接到艦隊總參謀部的命令,調整望遠鏡方向,對三體星系進行觀測,這一次威納爾和瓦西裡倒沒有發生爭執,天文學家對那個被摧毀的世界也很感興趣。
各個懸浮的鏡片開始進行位置調整,鏡片邊緣的離子推進器發出藍色的光焰,只有這時,遠方透鏡的位置才顯示出來,藍色的光點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級望遠鏡的整體形狀。二十五千米長的透鏡組緩慢轉向,當望遠鏡指向三體星系方向時,透鏡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後,各片透鏡在軸向上前後移動進行對焦,最後大部分光點都熄滅,只有少數像螢火蟲般間或亮起,那是鏡片在進行對焦微調。
在望遠鏡的原始視野中,三體星系的圖像看上去很平淡.只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圖像經過處理放大至全屏後,顯現出一片壯麗的星雲。恆星爆發已經七年.現在看到的是爆發後三年的景象。在引力和原恆星留存下來的角動量的作用下,星雲由凌厲的放射狀漸漸變成一片柔和模糊的雲團,然後被自轉離心力壓扁,顯示出清晰精緻的螺旋狀。在星雲上方,還可以看到另外兩顆恆星,其中一顆顯示出圓盤形狀,另一顆只是更遠處的一個光點,只有從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動中才能分辨出來。
從災難中倖存下來的兩顆恆星實現了三體世界世代的夢想,構成了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但現在沒有生命能享受它們的照耀,這個星系已經完全不適合生命生存了。現在看來,黑暗森林打擊只摧毀三星中的一顆,並不僅僅是為了經濟,還有著更毒辣的目的。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兩顆恆星的情況下,星雲物質不斷被恆星吸人,這個過程產生了巨量的強輻射,使現在的三體星系成為了輻射的熔爐,對生命和文明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域。正是這強輻射的激發,才使得那片星雲自身發光,看起來如此明亮清晰。
「這讓我想起了那天夜裡峨眉山的雲海,」瓦西裡說,「那是中國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頂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那天夜裡,山下全是雲海,望不到邊,被上空的滿月照著,一片銀色,很像現在看到的樣子。」
看著這四十萬億千米外的銀色墓場,威納爾也感慨萬千,「其實吧,從科學角度講,毀滅一詞並不準確,沒有真正毀掉什麼,更沒有滅掉什麼,物質總量一點不少都還在,角動量也還在,只是物質的組合方式變了變,像一副撲克牌,僅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順,一洗什麼都沒了。」
威納爾再次細看圖像,得到了一個重要發現,「天啊,那是什麼?!」他指著圖像中距星雲有一段距離的太空說,按比例,那裡距星雲中心大約三十個天文單位。
瓦西裡盯著那裡看,他畢競沒有天文學家久經訓練的眼睛.開始什麼都看不出來,但後來還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隱隱約約的輪廓線,勾勒出一個大致的圓形,像夜空中的一個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徑有……約十個A1吧,是塵埃嗎?」
——
1天文單位。
「絕對不是,塵埃不是這種形態。」
「你以前沒見過?」
「誰也沒見過。這東西透明,邊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遠鏡也看不到。」
威納爾把圖像再次推遠,想從整體上看看星雲與雙星的位置關係,並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雲的自轉。在視野中,星雲再次變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就在這時.在距離三體星系約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距離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個「肥皂泡」,比剛才那個大許多倍,直徑約五十個天文單位、約為一個行星系大小,在裡面可以容納三體星系或太陽系。威納爾把這個新發現告訴了瓦西裡。
「天啊!」瓦西裡驚叫一聲,「你知道這是什麼位置嗎?!」
威納爾盯著看了一會兒,試探著說:「三體第二艦隊進入光速的位置?」
「對。」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職責就是觀察這片空域,比對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曲率驅動飛船在進人光速的加速段會留下航跡。
第一個較小的航跡在三體星系內部,它的出現有幾種可能。也許,三體世界最初並不知道曲率驅動會留下航跡,在試驗曲率引擎或光速飛船試航時在星系中意外產生了航跡;或者他們知道航跡的事,卻因某種意外把航跡留在星系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他們希望的事,他們肯定試圖消除航跡,但沒有做到。十一年前,三體第二艦隊用了一年時間進行常規航行,在距母星系遠達六千個天文單位時才啟動曲率引擎進人光速,就是為了讓航跡盡量遠離母星系,雖然這樣做已經晚了。
當時,這個舉動一直讓人們迷惑,最合理的解釋是:這是為了避免415艘飛船進人光速時的能量溢出對三體世界產生影響。現在看來,是為了避免因曲率驅動航跡暴露母星文明。第二艦隊在距太陽系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就匆匆脫離光速也是這個原因。
威納爾和瓦西里長時間對視著,目光中的恐懼越來越深,他們都在進行著同一個推測。
「立刻報告。」威納爾說。
「可現在還不到常規通信時間,這時報告,就等於是警報了。」
「這就是警報!警告人類不要自我暴露!」
「你過慮了吧,人類才剛開始研究光速飛船,半個世紀後能造出來就不錯了。」
「可萬一初步試驗就能產生那種航跡呢?也許這種試驗在太陽系的什麼地方正做著呢!」
於是,這個信息被以警報級別用中微子束髮往艦隊總參謀部,又被轉發到聯合國PDC總部,不想通過不正常渠道被誤傳為光粒攻擊警報,引發了兩天後的世界性動亂。
曲率驅動航跡是飛船在進入光速時留下的,就像火箭從地面起飛時在發射台上留下的燒痕,飛船進人光速後即以慣性飛行,不再留下航跡。
可以合理地推測,飛船在由光速進人亞光速時同樣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現在還不知道航跡能夠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據推測,這可能是曲率驅動引起的某種空間畸變,可能會保留很長時間,甚至永久存在。
人們有理由認為,智子所說: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系看起來比太陽系更危險,正是因為三體星系內部那一片直徑十個天文單位的曲率驅動航跡——這使得對三體星系的黑暗森林打擊來得無比迅速。航跡和坐標廣播相互印證,使得三體星系的危險位急劇上升。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裡,一號觀測單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發現了六處曲率驅動航跡,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別很大,直徑從十五到兩百個天文單位不等,但形狀都很相似,其中有一處距太陽系僅為六千個天文單位,顯然是三體艦隊從光速脫離時留下的。其餘的幾處從它們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與三體第二艦隊無關。可以認為,曲率航跡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這是繼「藍色空間」和「萬有引力」號兩艘飛船在四維空問碎塊中的發現後.對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個直接證據。
其中的一處航跡距太陽僅1.4光年,已經接近奧爾特早雲,顯然曾經有一艘宇宙飛船在那裡停留.然後進入光速離去了,但誰也不知道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曲率驅動航跡的發現,使得已經備受質疑的光速飛船計劃徹底死亡。
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很快促成了國際立法,各個國家也相繼立法,全面禁止對曲率驅動飛船的研究和製造,這是繼三個世紀前的核不擴散條約以來,對一項技術最嚴厲的法律禁止。
於是,人類文明面臨的三個選擇只剩下兩個:掩體計劃和黑域計劃。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對無邊暗夜的恐懼
表面上看,光速飛船計劃的死亡有著明顯的原因:避免由此產生的曲率驅動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陽系在宇宙觀察者眼中的危險值,招致更快到來的黑暗森林打擊。但這件事背後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從公元世紀到危機紀元末,人類對星空是充滿嚮往的.但邁向宇宙的頭幾步充滿失敗和痛苦。慘烈的末日戰役讓人類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樣給人們心靈帶來創傷的是人類之間的黑暗戰役。後來發生的事,無論是對「青銅時代」號的審判,還是「藍色空間」號劫持「萬有引力」號並發佈宇宙廣播,都加深了這種創傷,並使其上升到哲學高度。
其實,普通大眾對該計劃只是持冷漠態度,他們認為,即使光速飛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來,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大眾更關注掩體計劃,這畢竟是最現實的生存之道;當然也關注黑域計劃,三個世紀的恐懼經歷使人們強烈嚮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夠提供這種生活;至於與宇宙的隔絕,人們當然感到遺憾,但太陽系本身已經足夠大了,這種遺憾是可以接受的。人們對黑域的關注度低於掩體計劃,是因為普通人也能看出這種技術的超級難度,大眾普遍認為,憑人類的力量很難完成這樣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眾的冷漠態度,對於光速飛船計劃的狂熱支持和堅決反對都來自精英階層。
支持研製光速飛船的派別認為,人類最終的安全來自於向銀河系的擴張和殖民,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只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終究要滅亡。持這種觀點的人大多不反對掩體計劃,但都對黑域計劃持強烈的厭惡情緒,認為那是自掘墳墓,雖然他們承認黑域能夠保證人類長期生存下去,但對整個文明而言,那種生活與死亡無異。
反對光速飛船的人大多是出於政治原因。他們認為,人類文明歷盡艱辛,終於進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會,而飛向星空後的人類則不可避免地發生社會大倒退。太空像一面放大鏡,可以在瞬間把人類的陰暗面放到最大。「青銅時代」號審判中一名被告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話被他們當做反覆引用的口號:
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只需五分鐘。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銀河系播撒無數個極權的種子,這種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願接受的。
處於幼年的人類文明曾經打開家門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無邊的暗夜嚇住了他,他面對黑暗中的廣表和深邃打了個寒戰,緊緊地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