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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句:「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極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什麼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又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後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什麼像什麼,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幾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如見其人,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確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話,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歎: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後來迭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後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是所有同學中遭遇最淒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麼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淒慘之極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不提也罷。由於「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他的懷念。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弄師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時叫好,舉腳贊成。
  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癡癡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於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時過後。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證畫出來的美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劃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歎,傷心人別有懷抱(那堂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後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一切,幾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後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會做什麼,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當畫家,有什麼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後,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種秋蟲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冷。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並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低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的竹子,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喉間「格格」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叫出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摀住了他的口,不許地出聲。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極痛,幾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來。我也確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的頭像,幾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種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們都無法知道,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種神奇的作用,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雲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什麼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氣。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認真:「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麼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緻深入,自然有異於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異於普通同學,聽了之後,心中一動,確然有幾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卻十分淒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機,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後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師父,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氣,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有一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離去,什麼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於他是不是也見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寧願他沒有見過,可以肯定,見了之後,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少年衛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