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獨木舟自山縫中淌了出來之後,緩緩地駛進了一個很大的湖中,月光照在平靜的湖水上,使我覺得沉浸在一片銀光之中。
「在那美麗的湖旁,我看到許多屋,房屋的樣子,也是特別的,有著很技巧,很尖的頂,和很高的架子,房屋架在空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架長梯通向屋子。
「有皮鼓的砰砰聲傳來,一定是代表某種語言,接著,無數火把出現了,數十艘獨木舟,從湖的對岸迎了過來。
「那幾十艘船,全對我表示歡迎,事後才知道,阿克猛族的苗人,對於私有觀點,極之尊重,尊重到了超過我們想像的程度。像在河上發生的事情那樣,我可以堅稱那望遠鏡是寶物,而芭珠失去了我的寶物,我不但可以索取極高的賠償,而且也可以要求芭珠作為我的奴隸,而她不得拒絕。
「但是,我卻大方地不計較,而芭珠又是他們族中,地位最高的一個人的女兒,那麼我受到盛大歡迎,自然順理成章。
「我被擁上岸,在那裡,我首先見到了那個『金毛怪人』,他使我笑得打跌。
「做夢也想不到,猛哥口中的那個『金毛怪人』,絕不是什麼史前的怪物,而是一個文明人,他就是前五六年,忽然在內地失蹤的瑞典著名的生物學家,國際上細菌學的權威平納教授,大學課本,有好幾種就是平納所著的!
「但是說猛哥形容錯了,那也不公平,他只不過將一件人所皆知的事情,再形容得十分詳細而已。這位著名的教授,的確是一頭金髮和碧眼,而且,他的金色汗毛,即使在月光之下,也閃著異樣的光芒,他鼻子高,皮膚白,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典型的北歐人。一個只曾在苗區中生活的年輕人,不將一個北歐人當作是吃人的怪物,那已很不容易了。
「平納教授一見到了我,顯出異常的高興,在我的肩頭上大力地拍著,他的英語帶著極濃的北歐口音,他不斷在和我說著話,可是,他只不過和我交談了幾分鐘,便被打斷了。
「二十多個年輕男女,將我擁到一幢最大的屋子之前,我不明白他們是什麼意思,猛哥在人叢中擠了出來,在我的耳邊道:『你應該去見我的父親。』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因為看來,猛哥和芭珠的父親,正是這個族的族長。
「我點了點頭,猛哥補充道:『你必須一個人進去,這是特殊的榮耀。』我笑了一下,向前走去,來到了那幢屋子的門前,那扇門是用極細的一種草編成的,十分緊密,當我的手向那扇門推去時,我突然聽得平納教授在大聲道:『看天的份上,別進去!』」
葉家祺講到了這裡,又停了下來。
他將他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雙手之中,我明知他大約又有了什麼痛苦的追憶,是以也不去催他。
葉家祺在那個神秘的地方,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實在是我所無法想像的,所以我也沒有法子問他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又道:「我當時呆了一呆,不知道平納教授這樣高叫是什麼意思,我回頭看去,可是圍在我身後的人,已開始唱歌和跳舞,我看不到平納,也沒有再聽到他說什麼——唉,那時,我若是聽他的話,別推開那扇門就好了。」
然後,他才又歎了一聲:「但當時我完全被這種新奇的環境所迷惑了,我也根本未曾去細想一下平納教授的高呼,我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別看那扇門只是草編成的,但由於它十分堅厚,是以有極佳的隔音效果。是以當我一推門走了進去,順手將門關上之後,便什麼都聽不到了。
「屋中的光線十分黑暗,在我剛一將門關上之際,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為了怕有失禮儀,是以在未曾看清眼前的物事前,我只是站著不動。
「在我站立不動之際,我首先聞到一種異樣的氣味,我很難說出這是一種什麼氣味,那是好幾種氣味的混合,有的香、有的腥,這種氣味,使我覺得身在異域,我是處在一個我無法瞭解的神秘環境之中!
「不消多久,我的視力便適應黑暗的環境,我看到,在屋中央,一個老者,席地而坐。
「我想那老者一定就是猛哥和芭珠的父親了,我正在想著如何向他行禮才比較得體,卻突然看到,有一串,足有六七隻,三寸來長,赤紅色的毒蠍子,正在那老者赤裸的上身之上爬著!
「那六七隻毒蠍子的尾鉤高高地翹著,我是學生物的,自然知道,這種劇毒的毒物,只要它的尾鉤向下一沉,鉤進了人體之中,那麼,再強壯的人,也會在半分鐘內斃命!
「當時我簡直嚇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就在這時,我覺得的我手背上發癢,我連忙揚起手來一看,唉,我實在難以形容我心中的恐怖,不知什麼時候,在我的手背上,爬上一隻長滿了紫黑色長毛的黑蜘蛛,我只看一眼,便立即可以斷定這種蜘蛛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蜘蛛之一,雖然我到這一帶來的目的,有一大半是想找到一隻這樣的蜘蛛做標本,但是當這樣的蜘蛛出現在手背上,那無論如何,是一件極不愉快的事。
「我僵立著,身子在發抖,那老者則微笑,欠了欠身,用一隻鳥羽做成的掃帚,在我的手背上掃了一掃,那只蜘蛛掃了下地,那只蜘蛛,迅速地向他爬去,爬上了他的膝,爬上了他的身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蜘蛛爬到了他的脅下,就伏了下來不動,像是回到了它自己的窩中一樣!
「我感到一陣昏眩,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也不顧禮儀了,我連忙拉開門,我幾乎是跌下梯子去的。當我到了下面時,猛哥連忙問我,道:『我爹對你做了些什麼!』我急促喘了口氣,道:『他……他似乎將一隻蜘蛛,放在我的手背之上!』
「我不知我這樣說法對不對,因為事實上,我只看到那蜘蛛爬回他的身上去,而沒有看到那蜘蛛自他身上爬出來。
「可是,猛哥一聽我那樣講,卻立時歡呼起來,我也不知他叫了一句什麼,所有的人都呼叫了起來,歡聲雷動,芭珠也在這時,被人推了出來,她顯然刻意地打扮過,她的頭上,潑滿了一種發出異樣的香味的白色的小花,令得看來更像仙女,她被推到我的身邊,猛哥向我高叫道:『你已被認為是我們族中的一員,爹已准了你和芭珠的婚事!』
「直到此際,我才陡地一驚,我和芭珠的婚事?我並未向芭珠求過婚,如果我這樣,那不是太兒戲了麼?我想要分辯幾句,可是那晚,月色是那樣皎潔,芭珠是如此美麗,族人的歌舞,又是如此狂熱,我實在無法抗拒那麼多的誘惑,所以,在我呆了一呆之後並不分辯,立時抱住了芭珠。
「一批一批的人,灌我飲一種十分甜冽的酒,那是瘋狂的時刻,我在飲了酒之後,和芭珠遠遠地奔了開去,在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和芭珠成婚,我只感到,這是我的一段艷遇,芭珠固然美麗,但是娶她為妻,還未免不可想像,當她躺在我臂彎中時,我已經在想,當我回到上海,向人講起這段艷遇時,會引起多少人的欣羨!」
葉家祺又停了下來,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不能救了,那是報應,薄倖兒不是總有報應的麼?可是……可是我從頭至尾,根本沒有愛過她,我根本不愛她。」
我想責備葉家祺幾句,責備他既然根本不愛芭珠,為什麼當時不立即拒絕。
但是我卻沒有出聲,因為我瞭解葉家祺的心情,在他的敘述中,我已經完全可以明白當時的情形了,有哪一個年輕人可以抵抗半裸的苗女的誘惑呢?而且,正如葉家祺所說,他以為那是艷遇,以為那是隨時可以離開的,而且不必負責的事!
葉家祺用力地搖著頭,又道:「這樣,過了七天,我想起了平納教授,我想見他,可是他卻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想起了我的標本採集隊,於是我告訴猛哥和芭珠,我要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