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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保雲苦笑著,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令得聽到的人,感到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心中的難過,自然可想而知。我拿起酒瓶來,在他的杯中,又斟了半杯酒,他一口吞了下去,才道:「葬了三年之後,我母親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她要回家鄉去了。她要回去,我也沒有法子反對,可是,她卻一定要帶著我父親的靈柩,一齊回去!」
  我皺起眉頭聽著,這樣的事,發生在一個老婦人的身上,倒也不是甚麼稀奇的事。我只是問道:「那麼以後又怎麼樣呢?」
  「我當時竭力反對,因為我的父親葬得十分好,但是我母親卻十分固執,衛先生,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老婦人固執起來,是不可理喻的,我自然也拗不過她,於是便將棺材自地下起了出來。」
  鄭保雲講到這裡,又喝了一口酒:「那時,我一面在造一艘船,就是現在我們所在的那艘,那是我準備用來先送我母親回原籍的,因為她不肯搭飛機。那天,我剛在承造的船廠督工,忽然我們家的兩個老家人,慌慌張張地來找我,告訴我說,棺材已從地穴中起出來了,可是棺材之中,卻有聲音發出來。」
  我問道:「起棺木的時候,你不在場?」
  「是的,因為我始終反對這件事,我是特地避開的,我聽得那兩個老家人那樣說法,立時趕了回去,我父親是葬在我們自己家的後園中的,當我趕到的時候,氣氛實在惡劣之極了!」
  鄭保雲皺起了眉,歎了一聲,續道:「很多人圍在一邊,不知所措地站著,我母親伏在棺材上,號啕大哭,旁邊另外還有六七個老婦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勸著她,有的還在亂出主意,說甚麼驚動了我父親,是以我的父親不歡喜啦。有的說,要請高僧再來超度啦,我趕到之後,真恨不得將那些老婦人一齊用木棒趕走,總算她們對我多少有一點忌憚,是以都停了口。」
  「我的母親還在哭著,我走到她的身邊,十分不耐煩地問道:『阿母,甚麼事?』我母親哭得更大聲了,她一面哭,一面道:『阿保,是我不好啦,我不聽你的話,一定要動他的棺材,他怒我啦!』」
  鄭保雲學著她母親的聲調。他知道我聽得懂他們家鄉的方言,是以那一段話,他全是用他們家鄉的土語說出來的。我自然不必他詳細解釋,就可以知道,像他那樣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心中對那些人的反感。
  我問道:「那麼,你怎麼說呢?」
  鄭保雲道:「我自然很怒,我說:『阿母,阿爸怒你,你怎知道?』我母親說:『阿保,你阿爹剛才在棺材裡蹬腳,發出老大聲響來啦!』我實在忍不住了,從身邊一個力夫手中,奪下了一根竹竿來,用力在棺材上敲了幾下,道:『蹬腳,蹬腳啦!』」
  鄭保雲歎了一聲道:「我當時也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那樣衝動的,你知道,我在歐洲和美國住了很久,看到我的家人仍然那樣愚昧,我實在很氣憤。我那突如其來的行動,將別人全都嚇呆了,我母親也止住了哭聲,所有的人望著我,一齊靜了下來。」
  我忙道:「在那時候,棺材中有聲音傳了出來?」
  「不是,棺材中並沒有聲音,只不過我那時,心中突然起了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我不願意再多逗留在棺材的旁邊,所以我走開了。當天晚上,棺材被放在大廳,我母親哭拜了很久,到深夜才去休息,我卻睡不著,信步來到了大廳上。我和我父親的感情不是十分好,因為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少,但是我對下午那種魯莽的行動,卻也感到十分抱歉,是以我在他的棺材前停了片刻……」
  鄭保雲講到這裡,連我也為之緊張起來。他吸了一口氣:「就在那時候,我聽得敲擊的聲音,從棺材中傳了出來,像是棺材中有人在用力擊敲。在午夜的寂靜之中,那種聲音,我可以聽得十分清楚,而且可以肯定,發自棺材裡面,我當時的驚駭,實在是難以言喻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叫道:『阿爸,阿爸,你想要甚麼?』」鄭保雲講到這裡,又苦笑了一下:「衛先生,希望你不要笑我,我是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卻自然而然那樣叫了出來,因為我心中實在太驚恐了。」
  我忙道:「我不會笑你,你既然肯定聲響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那自然難免驚恐。」
  我在那樣回答他的時候,我的心中也不禁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連我的聲音,也有點走樣。
  鄭保雲卻將我的話當作了十分有力的安慰,連聲道:「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當時,我實在是害怕極了,我像是被雷殛了,不知呆立了多久,那時,除了我一個人之外,並沒有第二個人,然而那種撞擊聲和爬搔聲,卻不斷從棺材之中,傳了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最後我決定把棺材打開來!」
  我忙道:「不對啊,鄭先生,剛才你說,棺材是不銹鋼鑄的,而且,裡面的空氣全被抽去,那麼,你一個人怎能將棺材蓋打開來?」
  「我當然不是說將棺材蓋掀開,棺材是用十多個螺絲上緊著,要打開來,得很費一點手續,那棺材是特別設計的,在側邊,有一處地方,是有一個圓孔的。那圓孔約有四寸直徑,是抽氣時用的,有一個蓋子,可以旋開來,那是準備先讓空氣進去,才好打開棺木來的,我那時,就是想旋開這只蓋子。」
  我的身子向前欠了一欠,道:「你……旋開來了?」
  「是的,我旋開來了,那蓋子十分緊,但我還是將之旋開來了,當那蓋子最後將被旋開之際,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道在向外頂,突然之間,當地一聲響,那蓋子跌倒在地上,一隻拳頭,就從那圓孔中直伸了出來,由於我站得離棺木十分近,是以當拳頭伸出來的時候,我……我給那拳頭,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令到我倒退出了幾步,跌倒在地上!」
  鄭保雲講到這裡,他的神態看來也已經和殭屍相差無幾了,他續道:「那時,我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自地上一骨碌翻身,站了起來。在一剎那間,我還以為那拳頭會從棺材中疾伸出來,一定是空氣疾湧了進去,在原來的真空的棺材中,產生了一股十分急喘的氣流,是以將那隻手帶出來之故。」
  我忙道:「是啊,是啊,那十分可能!」
  鄭保雲搖著頭:「但是我立即知道不是了,那是我父親的手,手腕上還帶著他下葬時所戴的玉鐲,整個小手臂全在那圓孔之外,上下搖著,五指也伸屈著,像是想握到一些甚麼東西。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實在不知怎麼才好,我突然間跪了下來,叫著阿爹,大哭了起來!」
《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