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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駿冷冷地道:「我父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關,我也沒有興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駿的話,如此決絕,當然是無法再說動他的了!我跟著林老太太上了樓,輪椅推進了一間相當寬大的房間,又穿出了那間房間,來到了一個種著許多花卉的陽台上。
我自己移過了一張籐椅,在林老太太的對面,坐了下來,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過了一張幾來,取來了茶。陽台下面是花園的一角,遠處走出,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對面坐下來之後,林老太太好一會不出聲,雙手仍緊抱著那塊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問題去打擾她。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道:「我家相當開明,我從小就有機會上學唸書,高中畢業之後,我在家鄉的一家小學教書,子淵就是這家學校的校長。」
她已經開始了要對我講的「很多話」,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聽她講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淵的家,位在縣城西。我們家鄉的縣城,城西那一帶,全是後來搬來的,不是本鄉本土的人,我們稱那一帶為「長毛營」,子淵就是「長毛營」的人。」
我呆了一呆:「這個地名很怪,為什麼要那樣叫?」我一面問著,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將她丈夫原來住在哪一區的地名告訴我。
林老太太道:「長毛營,就是說,住在那裡的人,原來全是當長毛的!」
我「啊」地一聲。「長毛」這個名詞,我已很久沒有聽到過了,所以一時之間,想不起它的意思來。
所謂「長毛」,就是太平天國。「當長毛」,就是當太平天國的兵!太平天國廢清制,復舊裝,蓄髮不剃,所以,江南一帶的老百姓,統稱之曰:「長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淵先生,是太平軍的後代!」
林老太太點了點頭:「是,據父老說,長毛營裡的人,本來全在南京,湘軍攻破南京,南京的長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縣,就不再走,住了下來。」
我一面「嗯嗯」地答應著,一面心中實在有點不耐煩,心想林老太太從她丈夫的祖先開始講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資料,有什麼關係?不如催她快點說到正題上來的好。所以我道:「當年,林老先生有一個十分古怪的行動,他到一處燒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揮著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你別心急,你不從頭聽起,不會明白!」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經來了,她喜歡從頭說起,就讓她從頭說起
林老太太續道:「這批長毛,全是做官的,據說,做的官還不小,甚至還有封王的!」
我點頭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國到了後期,王爺滿街走,數也數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說道:「子淵的上代,是不是封過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什麼官,我也不詳細。我在小學教書,他是校長,不到一年,我們的感情,就突飛猛進,終於論起婚嫁來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裡,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來,我也不去打斷她的話頭。事實上,她的敘述,十分平凡,也沒有什麼大趣味,只不過是一樁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繼續道:「我家裡反對我嫁給子淵,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裡也只好答應,結婚之後,我搬到子淵的家裡去住。子淵的父母早過世了,他家是一幢三進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磚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裡除了兩個老僕人之外,就是我們兩夫妻,地方實在太大了……」
我禮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煩,在她講到最後幾句時,我移動身子,改變了三次坐著的姿勢。
可是林老太太卻全然不加理會,仍然在說她的屋子:「屋子實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連去都沒有去過,也不敢去。結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駿,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教書了。在伯駿三歲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著,忽然人聲喧嘩,叫著:「失火了!失火了!」伯駿先驚醒,哭了起來,子淵也醒了,立即跳起來向外奔去,我嚇呆了,在床上摟著伯駿,不知怎樣才好,只聽得人聲愈來愈嘈……」
我聽到這裡,張大了口,打了一個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會:「一直吵到天亮,一個老傭人,奔進奔出,同我報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們後面的那條街燒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間屋子燒成了平地,我們的屋子,只有最後一間被燒去了一角,沒有蔓延過來。」
講到這裡,她自動停了下來,歎了一聲。
我真希望她轉換一下話題,別再說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講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燒過來,將我們的屋子也燒掉了,那倒好了。」我一聽得她這樣說,精神為之一振,因為她這樣講,分明已說到這件事的關鍵,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關係!和她有關,當然也和林子淵有關,和整件事有關聯。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駿,去看被火燒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後一間,屋後,是一個大天井,天井隔著相當高的圍牆,圍牆已經倒了下來。被燒掉的大半間屋子,是我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我去看的時候,看到子淵正在磚推上,指揮著兩個傭人.將塌下來的磚頭搬開去,他自己也捲著袖子在搬磚頭。我走了過去:『子淵,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忙!』子淵搖著頭:『不倦,你來看,我小時候,常到這裡來捉迷藏,後來很久沒有來,你看,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氣,更聚精會神地聽著。
林老太太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說房子很怪是什麼意思,就抱著伯駿過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斷牆,牆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磚砌起來的,有兩層,中間空著大約兩尺,是空心牆。我看了一下:『是空心牆,也沒有什麼怪!』鄉下人起房子,講的是百年大計,空心牆冬暖夏涼,也不是沒有的事。子淵說道:『不對,你再聽聽!』」
我聽到這裡,忙道:「什麼?他叫你『聽』?」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說,一面拾起半塊磚頭來,從牆中間向下拋去。那十塊磚頭落下去,傳來了落地的聲音,從磚頭落地的聲音聽來,牆基下面,至少還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聲:『下面是空的!』子淵忙道:『小聲點,別讓人家聽到了!』這時,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燒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時明白子淵叫我別大聲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續道:「這屋子下面,有一個地窖!而這個地窖,子淵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燒塌了半邊牆,他也不會發現!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聲的意思?」
我點頭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數要來埋藏寶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當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寶!」
林老太太苦澀地笑了起來。喃喃地道:「藏寶!」她又歎了一聲:「子淵當時是這麼說的。他來到我身邊,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興奮:『我家的祖先是做什麼官職,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當時堅持自己的意見,也不會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我解釋道:「任何人,發現了自己的祖居,有一個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亂世之中,做過一番事業,我想,沒有什麼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進去看個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歎了一聲:「是的,其實當時我雖然害怕,雖然叫子淵不要進去,但是我心中,一樣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什麼!」
我忙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責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歎了幾聲,才道:「他當時笑著:『怕什麼?地窖裡,就算有什麼妖魔鬼怪,已經穿了一個洞,也早已逃走了!』我當時只是重複著一句話:『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經提著馬燈,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滿是皺紋的手,在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才又道:「我們到了那斷牆處,他放下了馬燈,搬開了堵住入口處的一塊木板,我看到他的臉色,在燈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裡,也十分緊張。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頭,向我望來,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什麼不對頭,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來,免得孩子沒人照顧。」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道:「衛先生,你想想,一個女人聽得丈夫對自己講這種話,心裡是不是難過?」
我攤了攤手:「我很不明白,只不過進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們兩人間,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極不幸的事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