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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立群講到這裡的時候,簡雲和他,都沒有注意我的神情。我這時,只覺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涼意,直冒了起來。額頭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涼的。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難看了極點,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當你走進門去的時候,你沒有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楊立群本來在躺著在說話,敘述他的夢境,我突如其來問的那句話,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樣,徒地坐起身來。
當他坐起身來之後,他的手指著我發抖,神情像是見到了鬼怪:「你……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簡雲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忍不住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天,你們兩人,誰是求診的病人?」我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再繼續講下去,請講下去。」
過了一會,楊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個聲音叫的是:『小展!』,我並沒有停止,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就像門中走了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十分異樣的氣味。」
簡雲一聽到這裡,陡地站了起來:「我看不必再講下去了。」
我忙道:「為什麼?」簡雲悻然道:「沒有人會在夢中聞到氣味的。」
楊立群漲紅了臉:「我聞到,每次都聞到!」
簡雲歎了一口氣:「那麼你說說,你聞到的是什麼氣味?」
簡雲在這樣講的時候,語意之中,有著極其濃厚的諷刺意味在。
我在這時,也盯著楊立群,想聽他的回答。
楊立群的敘述,他在夢中的遭遇,已經引起我極度的興趣。或者說,不單是引起了興趣,簡直是一種極度的驚訝和詫異,詭秘怪異莫名。
至於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會說明白。
楊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我從來也沒有聞過這樣的怪味道。這種味道……」
楊立群還沒有講完,簡雲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來:「你根本不可能聞到什麼氣味,那是你的幻覺!」
楊立群立時漲紅了臉:「不是!因為那氣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卻沒有結果。」
我作了一個手勢,不讓簡雲再吼叫下去,向楊立群道:「你當然無法弄清楚,現在要找一個發出這樣氣味的地方,至少在這個城市之中,根本沒可能。」
簡雲聽得我這樣講,已經氣得出不了聲,楊立群則詫異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麼氣味?」
我點頭道:「我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種氣味,是蒸熟了的黃豆,被放在壓搾的工具上,搾出油來之後,變成豆餅之際所發出來的一種生的豆油味道。」
簡雲用手拍著額頭,拍得他的眼鏡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兩個瘋子,兩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楊立群卻被我的話震攝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對,我……我……我……」他連說了三個「我」字,又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樣知道我的夢?怎知我在夢中走進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別緊張,說穿了十分簡單,因為有人和你一樣,也老做同一個夢,這個人向我敘述過夢境,在夢中,他就進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經進入的那一座!」楊立群的神情詫異更甚:「那個人……那個人……」
我道:「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楊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還未曾開口,簡雲已經道:「兩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診所說瘋話?」
我歎了一聲:「簡雲,你聽到的不是瘋話,而是任何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一種極其玄妙的靈異現象,你要用心捕捉楊先生說的每一個字。」
我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嚴肅,簡雲呆了一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不再驅逐我們。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夢境中,我是一個叫『小展』的人,因為每個人都這樣叫我。」
他講到這裡,又苦笑了一下,道:「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小展是什麼樣子的,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機會照鏡子。」
楊立群又躺了下來:「我進去之後,看到裡面有三個人。三個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個還留著一蓬絡腮鬍子,看起來極其威武,這個大鬍子,坐在一個極大……極大的石磨上。對了,我進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邊的一個角落……」他講著,揮了揮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左手邊,是一座灶,有好幾個灶口,灶上疊著相當大的蒸籠,也有極大的鍋,不過蒸籠東倒西歪。我進去的時候,一個廋長子,就不住將一個蒸籠蓋在手中拋上拋下。還有一個人衣服最整齊,穿著一件長衫,手上還拿著一根旱煙袋。」
楊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這個旱煙袋十分長,足有一公尺長,絕對比人的手臂還要長,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長的旱煙袋,我也一直在懷疑,那麼長的旱煙袋,如何點煙的。」簡雲不耐煩道:「這好像可以慢慢討論。」
我瞪了簡雲一眼,拍了一下楊立群的肩頭:「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叫人代點,一個是將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煙袋鍋上。」
楊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簡雲又悶哼了一聲,我向簡雲道:「你要注意他的敘述。心理學家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楊立群先生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歷全然無關,他在夢境所看到的東西,有許多他根本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見過。」
簡雲的神情帶著諷刺:「不單是東西,還有他從來也未曾聞到過的氣味!」
我和楊立群都沒有理會他,楊立群續道:「我一進去,那個拿旱煙袋的人,就用他的煙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憤怒,坐在磨盤上的那個大鬍子也跳了下來,和那瘦長子一起,向我逼過來。」
楊立群道:「我本來就十分害怕,到這時,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鬍子來到我身旁。拿旱煙袋的厲聲道:『小展,你想玩什麼花樣?為什麼那麼遲才來?』在他喝問我的時候,大鬍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聽到這裡,陡地怔了一怔,簡雲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須說明的是,這時,楊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敘述著他的夢境,期間未曾有間斷,我和簡雲的反應,也未曾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我卻必須在記述中將楊立群的話打斷了一下,那時,我和簡雲兩人,感到驚愕的理由一致:楊立群在講述夢境,不知由什麼時候起,口音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不但是他發出來的聲音,和他原來的聲音聽來有異,而且他所講的話,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語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這樣的一句話,而且還帶著濃重的山東南部山區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語,用他原來慣用的語言來說,應該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楊立群的這種轉變,顯然是出於自然,絕不是有心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