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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好歎了一口氣,對,制度是這樣,到了一定年紀,就得退休,好讓年輕人有更多的機會,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頭:「你的職業是……」
  馬基機長到這時,才說出了他的職業來:「我是一個機長,飛行員。」
  我「哦」地一聲,在其他行業,或者還有商量,機長,不容許年老的人逗留。我只好聳了聳肩,很同情他,一個活動慣的人,忽然退休,而體力又實在十分好,實在相當痛苦。
  我一面仍然拍著他的肩,一面道:「我提議我們再去喝點酒。」
  馬基機長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他很有醉意,搭住了我的肩。我們兩人,勾肩搭背,像是老朋友,走進了一家酒吧。雖然我們在若乾杯酒下肚之後才互相請教姓名,但當凌晨時分,我和他走出酒吧,我們簡直已經是老朋友了,互相交換了對方的簡單歷史,我也知道了他還是一個單身漢,等等。
  只不過有一點,當晚我絕不知情,如果知情,我不會讓他喝得醉到這種程度。我不知道,也不能怪我,因為馬基機長沒有告訴我。
  我不知道,就是當天,他還要作退休前的最後一次飛行,飛行時間是早上九點四十分,而當他酩酊大醉,我送他回酒店房間,將他推向床上,我還未曾退出房間,他已經鼾聲大作時,已經是凌晨二時五十分了。
  我回到家裡,白素還在聽音樂,看到我,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賊忒兮兮地作了一個鬼臉:「遇到了一個失意的飛機師,陪他喝了幾杯酒,希望替他解點悶。」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誰向你問這些。」
  我坐了下來,陪白素聽音樂,那是瑪勒的第九交響樂,有些片段,悶得人懨懨欲睡,我打著呵欠,回到臥室,就躺下來睡著了。
  像這樣,深夜街頭,遇到了一個陌生人,和他去喝幾杯酒,在生活上是極小的小事,過了之後,誰也不會放在心上。第二天下午,在收音機中,聽到了有一架七四七大型客機失事的消息。我也絕未將這樁飛機失事和馬基機長聯繫在一起。飛機失事,已不再是新聞了。每天至少超過三萬次的大小飛機飛行,失事率,比起汽車,低了許多。
  第三天,有進一步的飛機失事報導,比較詳細,報上的電訊,刊出了機長馬基的名字。我一看到「馬基機長」的名字,就愣了一愣,心中「啊」地叫了一聲:「是他!」
  同時,我迅速地計算著失事飛機的起飛時間,立刻算出,馬基機長負責駕駛那班飛機,起飛的時間,離他醉得人事不省,只不過五六個小時。我不禁歎了一口氣,為這次飛機失事死難的三十多個搭客,表示難過。
  照馬基機長那天晚上醉酒的程度看來,他實在無法在五六個小時之後,就回復清醒。
  馬基機長是生還者之一,又看失事的經過情形,飛機是在飛越馬來半島之後,突然發出緊急降落的要求,當時,接獲要求的是沙巴的科塔基那波羅機場。
  機場方面立即作好緊急降落的準備,跑道清理出來之後不久,就看到客機,像是喝醉了酒,歪歪斜斜的衝下來,著陸得糟到不能再糟,以致一隻機輪,在著陸時斷折,整個機身傾斜之後,立時引起爆炸著火,如果不是機上人員處理得當,只怕全機二百多人,無一能倖免。
  新聞報導也指出,這架失事飛機的駕駛員,是退休前的最後一次飛行,不過,還沒有提及他是在宿醉未醒的情形下控制航機。
  第四天,新聞報導約略提到了這一點,文內並且提及,有關方面對失事飛機的機長,決定進行刑事控訴。
  第五天,有一個衣冠楚楚的西方紳士,登門求見,我根本未曾見過他,他進來之後,向我遞了一張名片。我一看名片上的銜頭是「航空公司副總裁」,就「啊」地叫了一聲。
  航空公司,就是馬基機長服務的那一家,這位副總裁先生的名字是祁士域。
  我拿著這名片,望著祁士域,祁士域道:「我是從馬基那裡,知道你的地址,他叫我來找你。」
  我請祁士域坐下:「他惹了麻煩!我實在不知道他和我喝酒的幾小時後,還有任務!」
  祁士域苦笑著:「是的,對馬基的控罪十分嚴重,而事實上,他也不否認曾喝酒。我們實在無法可以幫助他,唉,可憐的馬基。」
  我的情緒變得十分激動:「祁士域先生,據我所知,飛機上除了駕駛員之外,還有副駕駛員,而且,高空飛行,大都自動操作,如果是機件有毛病,機長醉不醉酒,都不能改變事實!我不明白馬基機長除了內部處分之外,何以還要負刑事責任!」
  祁士域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如果是機械故障,馬基喝醉了酒,當然要受處罰,但情形不會那樣嚴重,可是……可是實際情形是……」
  我聽得他講到這裡,不由得陡地跳了起來:「甚麼?你的意思是,飛機本身一點毛病也沒有?」
  祁士域伸手取出一塊絲質手帕來,在額上輕輕抹了一下:「是的!」
  我揮著手:「可是,航機要求緊急降落。」
  祁士域望著我,半晌,才道:「衛先生,直到如今為止,我要對你說起的情形,是公司內部的極度秘密。雖然……日後法庭審判馬基機長時,一定會逐點披露,但是現在……」
  我迫不及待地打斷他的話頭:「你將飛機失事的經過說給我聽。」
  祁士域又看了我半晌,才道:「好的,我知道的情形,也只是聽有關人員講的,再複述一遍,可能有錯漏……」
  我性急:「你的意思是……」
  祁士域道:「失事之後,我們組成了一個調查小組,有專家,也有公司的行政人員,小組由我負責,我們會晤了機員、機上職員,只有一個空中侍應受了傷,傷得並不嚴重,還有一個飛行工程師受了傷,他……卻是被……被……」
  他猶豫不說出來,我忍不住他那種「君子風度」,陡然大喝道:「說出來,別吞吞吐吐!」
  我陡然的一下大喝,將這位副總裁先生,嚇得震動了一下。然後,他望了我一眼,長長地吁一口氣:「好傢伙,自從四十年前,應徵當低級職員,還沒有被人這樣大聲呼喝過!」
  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不論甚麼情形,你都可以直說。」
  祁士域點頭道:「是……」他一面說著「是」,一面還是頓了一頓,才又道:「那位飛行工程師,是叫馬基機長打傷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在不知道怎樣才好。
  祁士域道:「現在,你知道事情嚴重了?我們想盡一切力量幫助他,我個人對馬基的感情更好,他曾經支持我的一項改革計畫,其他機師認為我的計畫根本行不通,馬基力排眾議,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極成功。這項計畫的實現,是我開始成為公司行政人員的一個起點。」
  我連連點頭,表示明白,祁士域說得十分坦白,也簡單明瞭地說明了他和馬基之間的感情。使我可以相信,不論在甚麼情形下,他總會站在馬基這一邊。
  祁士域又道:「馬基的飛行技術,世界一流,就算他喝醉了,駕駛七四七,也不會有任何困難!」
  我道:「可是困難發生了,經過情形是……」
  祁士域又歎了一聲,向我簡略說了一下失事的經過。聽了祁士域講述了經過之後,我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那是事實。
  祁士域又道:「詳細的經過情形,你還是要和失事飛機的機員見一下面,由他們向你講述,而且,紀錄箱中記錄下來的一切,也可以讓你聽。」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祁士域再道:「調查小組的成員,和失事飛機上的機員,全在本市。」
  我道:「我想請我的妻子一起去參加。她嗯,可以說是我處理事務的最佳助手。」
  祁士域忽然笑了起來:「衛先生,我認為你這樣說,絕不公平,太抬高你自己了,事實上,尊夫人的能力,在許多事件上,在你之上。」
  我吃了一驚:「你……在見我之前,已經對我作過調查?」
《第二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