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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介紹給我認識──經過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隱居的法國南部,打了一封電報,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對於老年人的古怪脾氣,我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他可能只是一時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電報去問一下究竟是什麼事──那樣做,老人家就會不高興。
不在住所中裝設電話,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氣之一,不然,可以在電話中問一問,究竟是什麼事情。白老大雖然極具現代科學知識,可是他卻十分討厭電話,他常說,電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闖進來的人,不論主人是否歡迎,電話要來就來,不必有任何顧忌,所以,「為了保護生活不受侵擾,必須抵制電話。」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識趣:「對,何況法國南部的風光氣候,我們都喜歡。」
事情就這樣決定,第三天下午,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個農莊,這個農莊的規模並不大,他將其中的一半,用來種葡萄,不斷地改良品種,而且還附設了一個小酒坊,用他考據出來的古代方法,釀製白蘭地──這一直是他的興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農莊的另一半,用來養馬,算是一個小型的牧場,我們下了機,白老大派來接我們的車子,是一輛小貸車,雖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駛在平整的小路上,兩旁夾道的樹木,觸目青翠,清風除來,也真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在一問了那位駕駛貨車的司機,白老大身體健壯,無病無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採摘下來的葡萄三小時以上,那更足以證明他的「要事」,實在只是想見見我們。
既然沒有什麼事,心情當然輕鬆,我索性在貨車車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來,小貨車可能是用來運酒的,有一股濃洌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邊,風掠起她的秀髮,不時拂在我的臉上,真使人感到這種安詳,才是真正的人生享愛,難怪白老大放棄了他多年來驚濤駭浪的生活,在這裡歸隱田園。
大約兩小時,就駛進了白老大的農莊,放眼看去,是已經結了實的葡萄,看來粒粒晶瑩飽滿,駛過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後。這時,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一個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這情景,看來有點像中國江南的水鄉,女郎踩踏水車,充滿了健康和歡樂。
車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哈哈」笑著,張開雙臂,走了出來,他滿面紅光,笑聲洪亮,看起來高興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沒有從什麼外星人那裡,學到什麼特殊的釀酒方法?」
我道:「沒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還沒有什麼別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處。」
白老大大是高興:「對,可以寫一篇論文:酒是宇宙之間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聲中,我們進了屋子。白老大的隱居生活,極盡舒適之能事──決不是什麼排場、奢華,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擺設,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傢俱,都只從舒適的角度去安排。當然,包括了視覺上的舒適和實際上享受的舒適。
我還沒有坐下,白老大已鄭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來,試試我古法釀製的好酒。」
他說著,拔開了瓶塞,把金黃色的酒,斟進杯子,遞了過來。
我接杯在手,先聞了一聞──這是品嚐佳釀的例行動作,心中就打了一個突,我聞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這非但不能算是佳釀,甚至離普通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還有一段距離。
我用杯子半遮住臉,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再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臉等候著我讚揚的神情。我心中暗歎了一聲,把杯子舉到唇邊,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點焦切地問:「怎麼樣?」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嚥了下去,放下杯子:「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喝過的──」
我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白老大的神情看來更緊張,白素已經轉過頭去,大有不忍聽下去之勢,我接下去大聲道:「最難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沒有生氣,反倒立時哈哈大笑,一面指著一扇門:「老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衛斯理就是有這個好處,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給他喝的酒,他也敢說最難喝!」
我在愕然間,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門中,走出了一個老人來。
這個老人的身形極高,腰板挺直,膚色黑裡透紅,下頷是白得發亮的短髯,看上去,一點也未現老態。頭頂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亮得幾乎可以當鏡子。
我無法估計到這個老人的正確年齡,只覺得這種造型的老人,不應該在現實生活中出現,只應該在武俠電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來,笑聲簡直有點震耳欲聾,有逕直來到我的面前,伸出手來。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滿是堅硬的老繭,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子,我以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講的是一口陝甘地區的鄉音,聽來更增加豪邁,而且他稱白老大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詫異,白老大立時在一旁解釋:「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歲,看起來,還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對於「老不死」的稱呼,一點也不以為忤,顯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友:「大廟不養,小廟不收,看起來,閻王老子不敢和我見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幾年。」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老人,在這老人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只有在中國北方男兒身上找到的豪氣,而且,那是一種原始的、粗獷的、未曾經過任何琢磨的自然氣概。隨著社會結構的迅速改變,這一種氣概,如今很難在現實社會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爺子貴姓卓?」
老人搖著我的手:「卓長根,你不必叫我老爺子。」
我一時頑皮,脫口道:「那怎麼辦?難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長根笑得更歡:「隨你喜歡。」
他說了之後,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說,我心裡的那個謎團,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別人可以解得開,所以叫你來聽聽。」
我聽得他這樣說,心中立時想到,白老大電報中的「要事」,原來就是那老人心中的「謎團」,看起來,我要聽這位老人家講一個故事。
由於卓長根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對聽聽,雖然我已經預算了「故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來,看起來,卓長根年紀雖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會我在長途旅行之後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下來,白老大對白素道:「你也聽聽。」
白素在我身邊坐下,在老人還未開口前,我對他的年紀這橛大,但是健康狀況那麼好,感到驚訝。他甚至不肯坐下來說,而只不斷地在走來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這種行動,也影響了我,以致他開始說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