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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堅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樣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穌基督像」,在動工之前邀請了許多專家,來考證研究那穌的身高究竟有多少,結果,據說誤差絕不會超過一公厘去云云。
  他另一種震動世界藝術界的行動,是有一位攝影家,把他的十幾件作品、拍攝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專集,說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極高,甚至有「上帝創造了人,他根據上帝的創造,複製了人」這樣的句子。
  可是這本集子一出,卻令這位藝術大師赫然震怒,告將官裡去,要求天文數字的賠償,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絕不能轉化為照片,一旦變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相同的相片,是對他的創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創作的藝術成就,必須面對他的原作來欣賞,等等,理由一大堆。
  幾經纏訟,各級法院接納他的理由,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規模出版社,因之破產,所有已售出的書集,也不准流通。他得了巨額賠償,全數捐給了當年在長期旱災之中,餓殍遍野,亟需救濟的東非洲災民,而且,同年,又創作出一座題為「飢餓」的人像雕塑,再次震驚藝壇。
  我書房中,就有一本當年引起打官司的畫集在,畫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認出他。
  這位藝術大師是東方人——只知道他是東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國人血統,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統,他有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名字:劉巨。
  人總是有點勢利,老蔡用這麼粗魯的態度,得罪了一個流浪漢,或是得罪了一個如劉巨這樣的藝術大帥,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時充滿了歉意的神情和語調趨前:「真對不起、劉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邊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楚這個看來並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麼來頭。白素說話間,他還用相當高的聲音咕噥著:「人家兄妹好久沒見了,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說,總要自己識趣才好。」
  白奇偉忙推著他,連聲道:「去!去!去!這裡沒有你的事!」
  等白奇偉把老蔡推了進去,門外的劉巨才吁了一口氣:「貴管家!」
  白奇偉忙笑道:「老人家有點悖時,劉大師別見怪!」
  劉巨緩緩搖了搖頭,在白素的邀請下,走了進來。
  白素自然十分歡迎劉巨來訪,但恰好白奇偉來了,兄妹之間,的確有許多話要說,但剛才已經得罪了人,這時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暫時把白奇偉放在一邊,先作了自我介紹,再介紹了白奇偉,然後道:「衛斯理不在,劉先生有什麼事,對我說也一樣!」
  白素想不到像劉巨這樣的藝術大師來找我有什麼事,但循例總要這樣問上一問。
  白奇偉已走過去,取了酒和酒杯來,倒了一杯酒,遞給了劉巨,劉巨接了過來,一飲而盡,白奇偉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劉巨這才開口:「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認識衛先生,聽他講起過衛先生在探索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上的種種成就。」
  他頓了一頓,又道:「自然,衛先生的許多成就,實際上就是衛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偉笑道:「看來大師不但擅於塑造人,也很擅於恭維人!」
  白奇偉的話,本來應該是可以令得談話的氣氛輕鬆很多,可是,劉巨聽了,卻緊蹙著雙眉,歎了一聲,有點像自言自語地道:「我擅於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經歷之後,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偉,都不知道這個在世界藝壇上有著如此祟高地位的大師,受到了什麼打擊,以致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互相錯愕地望了一眼,等著他說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異,我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決定來向衛斯理先生請教,我來得冒昧……」
  白素忙道:「不,不,歡迎光臨!」
  劉巨又歎了一聲,再呷了一口酒:「三天之前,我去鄉觀一間蠟像院。」
  他這句話一出日,白奇偉首先挺了挺身子,表元驚愕。一個舉世崇仰的雕塑家,專從事人像雕塑,怎麼可能對蠟像院產生興趣?蠟像院中的陳列品,絕大多數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稱之為藝術品的。
  作為一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劉巨當然善於捕捉人體的每一個動作,也知道這些動作,代表了什麼。
  白素和白奇偉兩人,雖然沒有說什麼,劉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活,引起了對方的驚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釋道:「本來我絕不會對蠟像院有興趣,可是我有兩個學生去看過——我到這裡來,應大學藝術系的邀請,作一個短時間的授課。」
  白素忙道:「是,是,報章上對大駕的光臨,有過專題報導。」
  白素竭力在彌補老蔡造成的過失,雖然看來劉巨對於剛才的不愉快不再放在心上。
  劉巨繼續道:「這兩個學生,我認為極有天份,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個蠟像院去看看,並且說他們自己參觀的經過,太怵目驚心,所以他們只看到第三間陳列室,就奪門而逃,沒有勇氣再看下去。」
  白素聽到這裡,「啊」地一聲:「是,我們有一個朋友,也曾去參觀過這間蠟像院,也竭力推薦我們去看。」
  劉巨的神情有點緊張:「你們去了沒有?」
  白素搖了搖頭:」沒有。」
  劉巨吁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吶吶說了一句:「如果你們去看過,只怕不會再稱我為藝術大師。」
  白奇偉一聽,霍地站了起來:「蠟像院中的陳列品,藝術價值會在你的作品之上?」
  劉巨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托著前額:「那兩個學生,只差沒有說出那蠟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他們說得次數多了,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說到這裡,又停了片刻,然後,就詳細敘述他在那間蠟像院中的經歷。
  他說的那間蠟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間,十分湊巧的是,劉巨在向白素和白奇偉敘述他的經歷時,我正好就在那間蠟像院之中,重複著他的經歷。
  劉巨三天之前,在蠟像院中的經歷,和我的相同、所以不必重複。所不同的,他作為一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會更加感到震粟和有更深感受。
《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