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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連滾帶爬,進了機艙,他在駕駛位上坐下來,喘著氣,準備去發動引擎,才發現通訊儀上,一盞小紅燈,不斷在閃著,這表示有緊急通訊,必須立時打開通訊儀來接受信息。
  白奇偉在那裡,只顧到大石上那女人的安全,任何緊急通訊,都不會引起他的興趣,所以他根本不作理會,只是在發動之前,又抬頭向那塊大石上,望了一眼。
  一看之下,他又怔住了。
  他看到那女人還在,伸出一隻手,看來是直指著直升機,在她那只伸向前的手中,有紅光一閃一閃,閃動的頻率,和通訊儀上的貿息信號燈,一模一樣。
  白奇偉心中陡然一動,下意識地感到,那神秘女人要和他通話。
  雖然他在那一剎那,也曾想到過、站在山壁凸出的大石頭上,如何能通話呢?除非她隨身攜帶著無線電通訊信儀!但是白奇偉還是立即打開了通訊儀,小心地旋轉著調整頻率的鈕掣。
  突然之間,他的手,像是觸電一樣,離開了掣鈕,因為他陡然聽到了一下低低的歎息聲,自通訊儀的傳音裝置之中,傳了出來。
  那是他極熟悉的歎息聲,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歎息,發出歎息聲的人,心中不知有著多麼深沉的鬱悶,甚至不想號哭,只是幽幽地,默默地歎息。
  白奇偉不由自主,也跟著發出了一下歎息聲。他自然無法知道那神秘女人,為甚麼要歎息,因為他甚至於不明白他自己為甚麼要歎息。
  然後,他聽到了那動聽的聲音,語調之中,帶著幾分責任的意味,但是絕不嚴厲,反而使人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而且,照例以一下輕歎作為開始:「唉,你相幹甚麼?」白奇偉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在一個明知不會責備他的人在問他做過了甚麼一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把他在做的事,講了出來:「我想利用猛烈的爆炸,使鬼哭瀑布再出現。」
  悅耳的聲音中有著訝異:「為甚麼?」
  白奇偉道:「在瀑布出現之後,就會聽到那種……號哭呼叫的聲音。」
  聲音靜了極短的時間,令得白奇偉十分緊張,以為對話就此結束了,但聲音隨即再以歎息開始:「更不明白,我絕不相信有人聽到過這種聲音之後,會想再聽一邊。」
  白奇偉搖著頭:「我絕不願意再聽一次那種可怕的聲音,但是我認為,在聲音出現之後,你會再出現,我就可以看到你。」
  優雅的聲音發出了「啊」她一下低呼聲,像是對白奇偉的回答,感到極度的意外,然後又問:「你為甚麼要再見我?」
  這一下,輪到白奇偉停頓了片刻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停了一停,他才道:「只是想見你,上次,我追出山洞,你已經不見,我在附近到處找你,停留了很久,都見不著你,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來。」
  又是一下低歎聲:「我知道,我以為你離開之後,就不會再來了。」
  白奇偉陡然激動起來,激情爆發如少年:「會的,當然會,為了再見你,我會做任何事。」
  聲音中又有了訝異,但只是一下接一下的低歎和低呼,然後才是語聲:「這……很不合理吧,我是甚麼樣子,你都不知道。」
  白奇偉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沒有道理可說。」
  白奇偉一面對著通訊儀說話,一面是一直盯著石塊上的那女人的,這時.他看到那女人身子轉動著,而又不再有她的聲音傳過來,白奇偉發起急來,大聲叫:「你停在那裡別動,我駕機上來接你。」
  聲音顯得驚惶而不知所措:「不,請不要,唉,請不要。」
  白奇偉的手指,已經按在啟動鈕上,儘管他也可以判斷出、對方的拒絕不堅決,而是猶豫的,可是他還是不忍違拂對方或許還不到一半的拒意。他看到,石塊上那女人,在無意識地揮著手,那是她心緒十分亂的表示。她為甚麼拒絕和自己見面呢?白奇偉心中想。那麼神秘的一個女人,甚至使人錯認為仙女,是不是有著甚麼隱秘,以致她不肯和人相見?
  想到這裡,他雖然役有答案,但是已有了主意:「其實,我早已用望遠鏡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只不過想靠得你更近一點。」
  他這樣講了之後,立即有點後悔,尤其當他聽到有一下低低的驚呼聲傳來,更加後悔,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十分平靜悅耳:「著清楚了我,也沒有甚麼關係,我的樣子不致於駭人。」
  白奇偉一聽,大喜過望,幾乎連聲音也為之發顫:「你是說,我真可以看看你?我其實還未曾看過你?」
  只是一下低歎聲,沒有應允,也沒有拒絕。白奇偉深深吸了一口氣,取出望遠鏡,湊向眼前,開始時,由於他手震動得很厲害,根本找不到目標,看上去全是那山壁上嶙峋的石塊。
  剛有多久,他已經看到了,先看到的是那女人一身淡白色的衣裙,在微微飄著,那不知是甚麼式樣,看起來像是古羅馬時的衣服,十分輕柔。然後,他看到了那女人。
  白奇偉只覺得自己心跳加劇,可是同時又有全身血液都為之凝結的感覺。
  他看到了一張出奇傷感的臉。
  自然,那女人極之美麗。可是,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傷感,卻掩蓋了她的美麗,使人震驚於那種難以形容,流露在她眼神中,神情上,那種無可捉摸,輕淡得幾乎不存在,但又濃烈得使人一眼就可以感得到的那種哀傷。
  那女人的年紀,大約是二十五歲到三十歲,月色下看來,臉色十分蒼白。眼珠是一種神秘的淺灰色,白奇偉一時之間,說不上她是甚麼地方的人。事實上,他那時根本未曾想到這個問題,他一看到那女郎,整個心神,就被那女郎的美麗臉龐上的哀傷所吸引,心中只在問:「為甚麼你那樣哀傷?」
  他心中反覆地問,口中小自覺地低念出來,他立時聽到了女郎的回答,先是一下輕歎(啊啊,她輕歎的時候,唇型是多麼動人。)然後是悅耳輕柔的聲音(她說話時,若隱若現的牙齒,是多麼整齊潔白。):「我哀傷?我自己並不十分覺得……或許是沒有甚麼值得高興的緣故吧,所以……」
  白奇偉像癡了一樣,忽然之間言不及意起來:「笑一笑,像你那樣美麗的女郎,一定會笑的,笑一下,你笑起來,一定更美麗。」
  (當白奇偉事後向我和白素敘述經過,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心中已經咕嚕了幾十遍:白奇偉啊白奇偉,你這是幹甚麼?你以為自己是少年人嗎?還是忽然間想做一個情人?那鬼女人笑還是愁,有甚麼關係?快問她是甚麼,你哪裡來,和那些慘叫聲有甚麼關係,快問啊,她會突然出現,也會突然消失,你這傻瓜,快問!)
  (由於白素聽得十分入神,而且十分欣賞,所以我只是在心中咕嚕,並沒有出聲。)
  (事後,白素狠狠地埋怨我一頓:「你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
  (我直跳了起來:「我沒有,白小姐,想當年是怎麼出死入生為了要和你在一起?事情總得有個輕重緩急。」)
  (白素的神情變得很甜,自然是想起了當年的情形,不過地還是歎了一聲:「各人有各人表示愛情的方式,大哥認為這時,看到那女郎的笑容,比知道她的秘密更重要,為甚麼要怪他?」)
  (我道:「當然要怪他。」)
  (當然要怪白奇偉!是有原因的。我和白奇偉一段對話,是事後又事後的事,發生的事還未曾敘述,所以對話也只好先記錄到此為止,下半截,在適當的時刻,再加插進來。)
  女郎聽到了白奇偉的要求,非但不笑,反倒蹙足了眉,神情看來更是動人:「人類,不是在高興的時候才笑的嗎?」
  白奇偉忙道:「是啊,難道你連一點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那女郎現出了笑容,淺淡到了極點,但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燦然的笑容,看得白奇偉心曠神怡。那女郎一面笑,一面道:「是的,總有點高興事,能和你說話,就值得高興。」
  白奇偉一聽,興奮得幾乎昏過去,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在那一仰間,望遠鏡自然離開了她,他忙又把望遠鏡湊向前,可是,就在這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石塊上的那女郎消失了。
  白奇偉陡然震動,開始時還以為找錯了石塊,可是石塊上的雷管和引爆裝置全在,他心跳加劇,不由自主叫了起來:「你到哪裡去了?」
  通訊儀的傳音裝置,傳來了一下長歎聲:「我到哪裡去,你下會知道,我和你全然不同的兩種人,你不必再炸山,就算瀑布出現,也不會有任何聲音,我當然不會因此而出現,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去做一件事,很希望以後能再和你談話,人類的生活中,總多少還有歡樂,你說得對。」
  白奇偉像癡了一樣地聽著,等到聲音寂然,他又大叫了起來,不但叫著,而且駕著直升機,直飛向山壁,飛到那塊大石之上去,尋找著那個女郎。他一直駕著直升機在飛,飛到了燃料告罄,逼降在河灘上,然後,他又發了瘋一樣,攀上了山壁,站在那塊大石上,叫到再也發不出聲,才不得已停了下來。
  白奇偉在進行這種我稱之為「幼稚之極」而白素卻認為是「浪漫非凡」的行動時,正是阿尼密在三天之後,午夜之前來到的同時。
  特別指出這一點,是時間的吻合,相當重要,看下去,自然會明白。
《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