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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陳長青的那間屋子。在我已記述出來的故事之中,他的那間屋子,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在「黑靈魂」中,在「追龍」中,都有他那幢房屋的出現。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好好描述過它,只是稱它為一幢極大的房屋,而且,又一再提及這屋子中,稀奇古怪的東西之多,真是數也數不完。
陳長青,照溫寶裕的說法是:上山學道去了,了無牽掛,一個立志要去勘破生死奧秘的人,自然不會再將一間房屋放在心上,所以他把屋子交給溫寶裕全權處理。溫寶裕把他的時間,盡可能放在那幢房屋之中。
溫寶裕的母親開始時十分反對,後來,溫寶裕找到了他的舅舅做說客,總算說服了他的母親。
所以溫寶裕在和我見面的時候,話題也大都不離陳長青的屋子和屋子中的新發現,以及徵求我處理的意見。早些時,他在一間房間之中,發現了上萬種不同的昆蟲標本,尖叫著奔進來叫我去看,我抽空去看了一下,真是歎為觀止,數量品種之多,只怕超過了世上任何博物館,那是陳長青在中學時期搜集回來的(有錢好辦事)。我和小寶就公議了,將所有的昆蟲標本連同資料,一起送給了當地的自然博物館,整理後展出時,加上了「捐贈人陳長青」的名字。
那個博物館負責這一部分的,是一個年輕的生物學家,博物館方面得到這批捐贈,他個人並沒有甚麼好處,反倒要連夜工作超過一個月。可是他卻是一個真正的「昆蟲迷」,而且知識極豐富,再古怪的蟲,他也可以順口叫出名字來。
當我和小寶帶他去看陳長青的收藏之際,他簡直如癡如狂,手舞足蹈,一面看,一面不住地叫著:「啊,西藏青蝶,天,世界上只有二十蘋標本。」「啊,從蟲卵到成蟲的蜉蝣科標本,竟超過了十五種。唉唉,這種昆蟲的成蟲生命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可是要變成成蟲,有的要脫皮二十次以上,最長要經過七、八年時間,真不知這樣的生命有甚麼意義,可是它們的歷史,可以上溯到第三紀——幾千萬年之前。」
他不斷叫著「啊啊」,後來聲音有點啞了,但還是在叫著,不過聽起來有點像唉聲歎氣,神情興奮得簡直無法控制自己。
我雖然一見就十分喜歡這位才從大學生物系畢業出來的年輕人,可是絕對無法陪他在一蘋看來令人噁心的不知名昆蟲前念愛情詩,所以只和他在一起沒有多久,就把他交給了溫寶裕。
溫寶裕也立即喜歡了胡說——那正是這個年輕生物學家的名字:胡說。
當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把名片遞給我,我和溫寶裕兩個人,一看到這個名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用一支鉛筆,輕輕敲著桌子:「這是每個人見到了我名字之後的正常反應,不足為奇。」
我止住了笑:「對不起。」
溫寶裕仍在笑:「姓胡名說,字,一定是八道了。」
胡說瞪了溫寶裕一眼:「不,我字『習之』。」
溫寶裕愣了一愣,我向他望過去:「小寶,這是在考你的中文程度了,胡先生的名字,應該怎樣念?」
溫寶裕笑得有點賊忒嘻嘻:「『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胡先生的名字是胡說。」
溫寶裕把「說」字念成了「悅」字,那當然是對了,「說」和「悅」兩個字是可以通用的。他又笑了一下:「為甚麼不乾脆叫胡悅呢?逢人就要解釋一番,多麻煩。」
胡說也笑了起來:「那是我祖父的意思。」
溫寶裕一點也不管是不是和人家初次見面:「『說』字和『脫」字也相通。小心人家叫你胡脫。」
胡說笑著:「你才胡脫。」
一開始大家的印象就不錯,以後,見了那麼多昆蟲標本,自然更是友誼大進。那一次,溫寶裕陪了胡說多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記得有一天,小寶走來,抹著汗,喘著氣說:「總算弄好了,胡說這個人,我看他前生一定是蟲變的,不然怎麼見了蟲,就像見了自己的親人一樣。」
我沒有說甚麼,只是望著他提來的一隻扁平木頭箱子,那箱子大約有六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寬,十來公分高,大小如平常的公文箱,木質泛著紫色,角上全部包著刻了花的白銅,十分考究,而且提手和鑰匙部份,也透著古老。
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會是他們家裡中藥店的東西,隨口問了一句:「又發現甚麼寶藏了?」
溫寶裕眨著眼:「陳長青的那屋子,你也去過好多次了,究竟有多大,你可說得上來?」
我不禁愣了一愣。這時,我自然不知道他這樣問我是甚麼意思,只是在默想著:是啊,去過那麼多次,可是房子究竟有多大呢?
那屋子相當怪,是一幢舊式的洋房,還有著一些附屬的建築物,那些和花園不算的話,面積也大得驚人,屋子當然不是陳長青造的,看來至少有六、七十年的歷史,可能是陳長青祖父一輩建造起來的,而且,著實叫人難以理解,大家庭就算人口多,但是看起來,那幢上下四層,再連地窖的屋子,真要住人的話,至少可以往上千人。我雖然去過許多次,但也只是在陳長青常到的那些地方,不可能每一間房間都去過的。所以,這個問題,我還真無法回答。
溫寶裕見我沉吟不語,他就面有得色:「不知道?嘿嘿,陳長青在的時候——」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要用這樣的語法說話,聽起來就像是他已經死了一樣。」
溫寶裕強辯道:「我看他要是看透了生命的奧秘,也就不在乎甚麼生死。」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改口:「陳長青……和我在一起了時候,曾給我看過一隻櫃子,櫃子中全是和屋子有關的鎖匙,一共就有三百六十五把之多。」
我由於溫寶裕剛才的話,心中也很有點感歎,喃喃地道:「任何人其實只要有一把鑰匙就夠了,但他現在找到的那把那樣——你說有多少把鑰匙?」
溫寶裕道:「三百六十五把。」
我點頭:「恰好是一年之數,造這幢房子的人,自然是事先合過陰陽的。」
我只不過是順口說一句,可是溫寶裕卻無緣無故的興奮起來:「你對那幢屋子有興趣?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看到他有這種神情,就知道這小子必然又有事情來求我煩我了,所以立時提高警覺,冷起臉來:「不,你錯了,一點興趣也沒有。」
難怪我要這樣子,因為他花樣實在大多,很多匪夷所思,層出不窮的花樣,一旦沾上了,不知會有甚麼結果。
他先是愣了一愣,但隨即笑了起來,一副「你瞞不過我」的神氣,眨著眼,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聲音卻高得分明想我聽見:「三百六十五,恰好是一年之數,房子一共是十二層,自然也是像徵一年有十二個月之數了,真有點意思。」
我想斥他胡言亂語,因為陳長青那屋子,總共只有五層,還是連地窖計算在內的,就算屋子有著明顯的左翼和右翼,加起來也不過十層,而他卻說有十二層。
不過我一轉念間,心知只要一搭腔,他就必然纏個沒完,所以立時忍住了不說,揮手道:「去,去,別來煩我,和你新認識的那位胡說先生打交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