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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不聽媽媽的話。小女孩自己在想:人家都有爸爸,他們的爸爸都在山上。我一定也有,一定也在山上。
她睜大眼,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在想著,想著想著,她就相信了自己的結論。
她悄悄坐起來,向左邊望了一下,在鋪著乾草的木板上,她媽媽蟋縮著身子,看來已經睡著了。
小女孩的動作如幽靈,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這對於她來說,顯然十分習慣,證明她曾不止一次用這樣的動作偷偷出去而不被她媽媽覺察。
當她推開那用硬紙拼成的門時,也沒有發出聲音來,她身子閃了一閃,就閃了出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閃了出去之後,她的媽媽就緩緩伸直了身子,而且轉過身來面向著門。
外面的月色可能極其皎潔明亮,而棚子又到處全是大大小小的隙縫,所以月光可以毫無顧忌地射進來,把黑暗的棚子割成許多塊。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恰有好一片月光,映在她蠟黃的、瘦枯的臉上。臉是呆滯木然的,一雙大眼在這樣的一張臉上,也顯得格外地大,眼珠幾乎凝止不動,只是定定地望著門,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神情之中,猜到她在想些甚麼。
四、小女孩上了山
小女孩出了棚子,山腳下有不少這樣的棚子。外面的月色果然極好,抬頭遙望,可以看到灰濛濛的山峰,一個壓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更高。
小女孩平時悄悄出來,最多只是為了去逗一窩才出生的小狗玩,或是爬上樹去,找到了鳥窩,掏出鳥蛋打碎了吞下去。
她知道孩子是不能上山去的,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決定要上山去,為了她心中一個莊嚴的目標,她要上山去。人人都有爸爸,爸爸在山上,她就要上去找爸爸。
她堅決地向前走著,不多久,就開始踏上了通向山上的那條小徑。有兩頭野狗。看來不懷好意地跟著她,發出嗚嗚的低吠聲,她拾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樹枝,又時時轉過身來,蹲下身子,使野狗不敢太接近她。
於是,她成了上山的小女孩。
不多久,上山的小徑就不是那麼明顯。她要用樹枝撥開長到她腰際的野草,才能肯定自己還在上山的途徑上。在月光下,就算她不撥動野草,在黑黝黝的野草叢中,也會有綠幽的閃光,那種閃光一閃一閃,有時只是一小點,有時是一團,看起來幽秘而詭異,而當她一用樹枝撥動草叢之際,那種閃光就會散開來,一點一點、一朵一朵地浮開去,在浮開去的時候。彷彿會帶起一下歎息,或是一陣嗚咽,一種極度的不甘心,一種極度的冤屈。
小女孩對這種閃光並不陌生,她知道這全是一根一根形狀不同的骨頭所發出來的。男孩子喜歡撿了一根骨頭,小心地在石頭上磨了又磨,然後趁著一個最黑暗的晚上,揮動它,它就會發出那種微弱的、綠幽幽的光芒來。像是一個幽靈在泣訴,何以會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堆枯骨。
人變成枯骨的原因在這裡有無數個,沒有人會去深究,這裡本來就是活人隨時會變成死人的所在——有什麼地方不是那樣呢?到處全是一樣的。
小女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這裡長大的孩子,都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她甚至一腳踏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撥開草叢一看,看到那是一雙被野狗啃去了一半的手,也不會因此多眨一下眼睛。
她終於來到了一塊大岩石下,前面看起來已沒有了去路,她抬頭向上望,上面有燈火在閃耀,也有人聲傳下來,那是聽來粗豪的人聲,男人的聲音。
她知道,所有的爸爸全是粗壯的,看起來和孩子以及女人完全不同的男人,只有那樣的男人,才能發出那種令人心悸的聲音來。
她陡然感到了異樣的興奮:她的爸爸可能就在上面,就在那塊大岩石上面。
於是,她昂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盡她所能,用盡了她全身所有的氣力,雙手緊握著拳,雙臂先向上舉,然後又用力向下一沉,同時,腰也向下用力一挫,叫了出來:「爸爸!」
五、尋找女兒的媽媽
山頭上的男人,看起來一個一個都不像是人,而只像是一種稀奇古怪的野獸,沒有人知道他們為甚麼會變成那樣子,只怕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在山上較平坦的地方,搭著許多就地取材,用樹木和棕櫚樹葉子搭成的棚子,棚子前的空地上,照例有著篝火堆,風過時,火堆的火苗會向上竄,灰燼會旋轉著向外移,一直到飄散消失為止。
火堆上有著許多各種野獸的屍體,有的已經烤熟了,發出誘人的香味;有的鮮血淋漓,才被剝了皮放在火堆上。
圍在火堆邊上的人,毫無例外地每個人手中都有雪亮鋒利的小刀,用來割下烤熟了的、或是半生不熟的肉,塞進口裡,和著能令人全身灼熱的土酒,用力咀嚼著,然後又努力吞下去,用以維持他們的生命。
有好多男人圍著她,可是那些圍著她的男人,雖然努力挺胸突肚,有的還舉著手臂,但是看起來,沒有一個比她更高。
她反倒顯得身形有點傴僂,雖然她這個年紀上只怕還不到三十歲,是不應該用這樣的姿態來站立的。
她的聲音像是從什麼機器中擠出來的一樣:「我女兒呢?」
她已經問了很多遍,每問一遍,就惹來一陣哄笑聲,可是她還是問著。終於,有一個男人走向前來,也斜著眼,口角有涎沫流出來:「你女兒?跟我來,過些日子就會有,要女兒是不是?」
他一面說,一面走得離她更近,而且伸出手來,向她的胸口摸去。
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邊向四周圍望著,擠眉弄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引得四周圍看著他的人都發出了呼叫和轟笑聲,有的更催促他快點行動,各種各樣的粗言穢語。如同燒紅了的鍋子中忽然撒下了一把豆子般,自那些人骯髒的口中迸跳出來。最後,伸出手去的那人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手指已向那女人的胸脯疾抓了下去。
六、硬心腸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是閉上了眼睛,她除了閉上眼睛之外,還可以做點什麼的,可是她沒有做。她知道,胸脯要是被那種骯髒得像獸爪一樣的手抓上去會很痛,痛得會流淚,會大叫,那是她昨晚上才知道的。昨晚她在岩石下大叫的結果是引來了幾個人,先是賊頭賊腦打量著她,然後就各自伸手捏她的身子,她想避而避不開,就有了那樣的經驗。
她不想她媽媽被那獸爪捏抓,她可以飛快地衝出去,把那個男人出其不意地撞開,免得媽媽受辱。可是她卻沒有那樣做,因為她更多想到自己,她早就看到媽媽上山來了。也知道媽媽上山是來找她。昨晚上的經驗,她年紀雖然小,但也有點明白:一個長大了的女人上山來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危險的程度,就和一頭綿羊闖進了狼群一樣。昨天晚上在她的身上有幾十處青腫之後,那幾個人是因為她「年紀太小」而把她推開去的。
媽媽年紀不小了,不但是她,連別人也都認為媽媽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可是她卻一直只是悄悄地跟在媽媽的身後,硬起心腸。聽媽媽逢人就問:「看到我女兒嗎?」
她有她的打算:她是來找爸爸的,她知道媽媽和爸爸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所以她想到:媽媽為了找女兒,最後一定會找到爸爸那裡去,那麼,她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就為了這一點理由,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躲在一叢灌木之中,像一頭野兔懂得如何掩蔽一樣地一動不動,只是盯著前面看著。
硬心腸的小女孩,是的,她是一個硬心腸的小女孩。媽媽為了找她而進入狼群,可是她卻硬起心腸,眼睜睜地看狼群怎樣吞噬媽媽。
媽媽一直對她不好?她實在說不上來,在她的記憶之中,媽媽似乎和別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有時候她甚至會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撫摸一下媽媽的臉,想弄清楚媽媽是真正的人,還是石頭刻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