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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白素也說了一句聽來相當古怪的話:「費醫生,看來你很急於想知道那位朱允文先生的下落,為了什麼?」
  費力震動了一下:「不,也不是那麼急,不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好奇。」
  他這樣講,別說聽的人是我和白素,就算是我們的管家老蔡,也可以知道他在說謊,所以我們都望著他,對他的話保持沉默以示抗議。
  那令得他十分狼狽,竟至抹了抹汗,可是他還在強調:「好奇,完全是為了好奇。」
  我冷笑了一下:「感到好奇的,應該是我,費力醫生,你在研究的課題,在人類的精神病方面?」
  他怔了一怔,自然而然搖了搖頭:「沒有的事,那不是我的學科。」
  我揚了揚眉,很含蓄提醒他:「如果需要長期觀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就是說,如果需要長時間和一個瘋子打交道的話,那麼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他是在研究有關精神病的事。」
  我說得十分緩慢,也十分認真,他用心聽著,等我說完,他皺著眉:「我研究的,和人腦的記憶系統有關……」
  他說這到裡,陡然住了口,像是已經知道了我剛才那番話的弦外之音,他的臉在剎那之間,漲得血紅,雙眼之中也充滿了怒意,伸手指向我,尖聲叫:「衛斯理,你是個卑鄙小人。」
  他這樣罵我,自然知道我曾偷進過他的實驗室了。
  事實上,他也曾疑過有人偷去過,因為有一扇打碎了的玻璃。我上次走的時候,又沒有把打開的窗關上。那睡在抽屜中的大漢,又曾向他投訴,兩度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不過,費力當時站在窗前思索的時候,他以為偷進來的是另一個也睡在大抽屜中的人,所以他當時才有那一連串的行動,還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而這時,他當然把兩次有人偷進去的事件,都算在我的賬上了,我也不想辯駁,因為第一次,良辰美景偷進去,確然是我的主意。
  費力那樣狠狠罵我,我沒有還口,只是苦笑了一下,現出抱歉,請他原諒的神情。
  可是費力醫生真正發怒了,他罵了我一句之後,霍然站起,他站得極急,連椅子也帶翻了,臉漲得更紅,我也急忙站起來,大聲道:「對不起,我也覺得——」
  可是他根本不聽,像是一頭發瘋的野牛,向門外就沖,白素正站在門邊,一看到本來很斯文的人,忽然之間激怒到了這種程度,也嚇了一跳,連忙閃了閃身,讓他衝出了書房。
  他一出了書房,立時衝向樓梯,他情緒那樣狂亂,居然沒有在樓梯上直跌了下去,可算是一個奇跡。
  費力衝下去的衝力十分大,下了樓梯之後,又奔出了幾步才站定,恰好停在一尊十分精美的石灣陶制詩仙李白像的旁邊,那尊像有將近一公尺高,是名家作品,極其罕見,神態栩栩,我和白素都十分喜歡,常開玩笑說,對這塑像看得久了,會恍惚聽到他的吟哦之聲。
  這時,費力一停下,眼光掃到了那尊陶像,我立時感到了一陣心涼,白素也看出大事不好,急忙叫道:「手下留人。」
  她不說「手下留情」,而說「手下留人」,可知她也真的急了。
  白素叫得雖然及時,但還是遲了。
  費力醫生這時的情形,看來別說那是一尊陶像,若不幸是一個真人的話,他只怕也會控制不住,而在精神狀態極不正常的情形之下,出手殺人。
  白素才一叫,他已發出一下可怕的叫聲,雙手一伸,提起那尊陶像來——那有一公尺高,十分沉重,至少有四十公斤,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一下子就將之舉了起來。
  白素立時閉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我則存有一絲希望,望他向沙發拋去。可是事與願達,他高舉起陶像之後,用力向牆上砸去,「嘩啦」一聲巨聲,詩仙李白成了千百塊碎片。
  我尖聲叫:「你砸碎的是李白。」
  他陡然轉過身,挺胸昂首,瞪著我:「李白又怎樣,你要,我可以給你我一個活的李白。」
  他一定是氣瘋了,所以語無倫次,什麼叫「活的李白」?不過不論怎樣,只要他肯講話,事情就好辦,而且東西叫他砸了,總多少出了一點氣,所以我忙又道:「對不起——」
  他不等我說完,就用盡了氣力,聲嘶力竭地叫:「你這卑鄙小人,我永不接受你的道歉。」
  他說著又轉身向外衝,拉開了門,這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在他身後大聲叫:「你把人關在大鐵箱裡,又對瘋子施催眠,我看你也高尚不到哪裡去。」
  費力一聽,立時又轉回身來——這時,我才知道他真正發怒樣子,剛才遠不算發怒,他這時整個臉部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珠像要奪眶而出,這種情形,我看了也不免有點害怕,因為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已被拉掉了引線的手榴彈一樣,隨時可以爆炸。
  看他的樣子,像是想衝上來和我拚命,因為他的確向前疾衝了兩步,可是也就在這時,情形又有了變化,剛才被他拉開了的門,並沒有關上,這時,陡然被人推開,一個人風頭火勢,大呼大叫衝了進來:「衛斯理,喜事,喜事——」
  他一進來,費力不知為什麼,改變了主意,又疾轉回身去,來人和他打了一個照面,費力這時的情形,任何人見到了都會感到害怕,來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他立時不再出聲,張大了口。
  而費力的行為,簡直事後回想起來,我還不敢相信。他聲音嘶啞,對著來人,罵一連串令人難以相信,懷疑他不知是什麼出身的髒話,然後下了結論:「什麼他娘的狗屁喜事會降臨在衛斯理身上?他這種人只配天打雷劈,千刀萬剮,肝腦塗地,他早已死了,一個人的人格死了,這個人的臭皮囊也就爛了。」
  他一面罵,一面用力推開來人,用極快的腳步,繼續表示他的憤怒,走了。
  我和白素在樓上目瞪口呆,來人在樓下,也一樣目瞪口呆。
  來人是齊白,盜墓專家,最近聲稱活見鬼的齊白。
  齊白自然可以看出,有極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過,他為了想氣氛輕鬆些,先吹了一下口哨,又抬頭向我望來:「脾氣壞的人我見過很多,閣下也是其中之一,但閣下竟然能容忍他大發脾氣,這倒是稀世奇聞,原因何在?」
  我歎了一聲,揮了揮手,表示懶得再說。白素這時,也走了下來,拾起被打碎的陶像的幾大塊大碎片,說了一句:「真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齊白對這尊李白像,也很有印象,他自告奮勇:「不要緊,我替你們去找一座更好的塑像來。」
  齊白搖頭:「弄一個活人擺在那裡,就算是真的李白,也受不了。」
《招魂(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