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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碰了齊白一下,向前指了一指,示意他去看那人的影子,齊白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我早就說過,他是結結實實的。」
  我第一次聽齊白說「一個結結實實的的鬼」時,還真不容易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如今,這個結結實實的鬼,就在我的面前,自然再明白也沒有。
  這時,那人在連歎了三聲之後,忽然發出了一下長嘯聲;其實,我只能猜測那是他在仰天長嘯,而事實上,他發出的聲音,十分難聽。一點也不優美,倒有點像喪家之犬的悲嚎.
  其所以使人知道他是在長嘯,是由於隨著那一下怪叫聲,月色之下精光一閃,他在身後的手,移到了身前,手中竟然握著一柄精光四射的長劍。
  那柄劍,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精光閃閃,奪目之極,在月色之下,更有一股陰純之氣,叫人看了不由自主,心頭生寒。
  他提劍在手,擺了一個架式,左手捏著劍訣,舞起劍來,倒也中規中距,一面舞.一面還在不斷發出那種難聽之極的嚎叫聲。
  約莫舞了十來分鐘,他提起劍來,向身邊一株小樹砍去,「嚓」的一聲,手臂粗的小樹,一下被砍斷。我心中一驚。這柄劍那麼鋒利,要是在一個瘋子的手中,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小樹斷下之際,那人恨恨地道:「恨不能殺反賊如斷此樹。」接著,他又是一聲長歎:「可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討,打下大好江山,竟斷送在我的手裡。」
  他恨聲不絕,神情也在逐漸加深痛苦,突然之間,又是一聲大叫,接著一聲長歎:「真無面目見高皇帝於泉下。」
  說著,他雙眼瞪得極大,一咬牙,竟然提起那柄鋒利無匹的寶劍來,向自己的脖子便割。
  突然之間,會起了這樣的變化,我和齊白兩人怎麼也想不到那柄劍如此鋒利,抹上了脖子,就算一時不死,荒山野嶺之中,上哪裡去找醫生?而我們和他相隔至少有三十公尺,想要出手從他的手中奪下劍來,是怎麼都來不及的了。
  我不管齊白怎樣想,在這樣的情形下,總是救人要緊,我陡然躍起,一面大喝;「且慢。」
  雪亮的劍刃,和那人的脖子,相差只有半公分,而他握劍的手,也不是十分穩定。那柄劍看來相當重,正在顫動,那麼鋒利的劍刃。隨便碰上一下,便非皮開肉綻不可,所以我已向前躍出,不容他先發問,就喝道:「太祖高皇帝打下的江山,還是由高皇帝子孫承襲,何恨之有?」
  那人手中劍一橫,劍尖直指向我,神情可怕之至,厲聲道:「何方賊子,敢出言不遜?」
  我在他面前站定,冷笑道:「還有更不遜的哩,江山歸於一家一姓,這種事早就沒有了,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也不管你在做什麼夢,也該醒了。」
  我的話未曾說完,那人大吼一聲,踏步向前,一劍已向我刺來。
  在他舞劍之際,我已經看出,這人對於劍術,其實一竅不通,只不過手中捏著劍在亂揮亂舞而已。但饒是如此,由於他手中的劍實在太好,所以當他不成章法,一劍刺來時,仍然帶起了一股寒氣。可以想像,這柄劍,如果在一個劍術名家手中,全閃起什麼樣的寒芒。
  我在躍向前之際,就早有準備,落腳處,正在剛才被他砍斷的那株小村旁,樹雖不粗,但是倒在地上的大半截,倒也枝葉茂密。這時,他一劍刺來,我向後略退,一腳把半截樹撩了起來,向那人劈頭劈腦,壓了過去,那人陡見一大團東西,帶著風,劈面而來,嚇得慌了手腳。他在手忙腳亂間,我又已一腳抬起,踢在他手腕之上,令那柄劍帶起一道寒光,脫手飛向半空。
  我看到那人還在雙手亂撥,想把半株樹弄開去,也就不再理會他,轉過身去,看到齊白呆若木雞。面色慘白地站著,而那輛劍,已自半空中落下,就插在他的面前,幾乎直沒至柄。
  齊白的害怕,不知道是由於他差一點沒給半空中落下來的利劍插死,還是由這裡情形。我大踏步走了過去,先一伸手,把那柄劍,撥了出來,橫劍一看,忍不住喝采:「好劍」
  那劍的刃口上,有著隱現不定的劍花,伸手一彈,發出的聲音,悠悠不絕,動聽之極。我自學武以來,對各種東方武術涉及的兵刃,也著實沉迷過一陣,好刀好劍,也見過不少,但以這柄劍為最——自然,來自帝皇處的寶劍,必然是真正的寶劍。
  我自顧自在欣賞手中的寶劍,沒注意齊白在做些什麼,直到他在大叫就在我面前響起,我抬頭一看,才看到他已來到了我的身前,面向扭曲,伸手指著我,氣急敗壞:「你……你看你做了什麼?」
  我作勢要用手中的劍,會削他的手指,嚇得他連忙縮回手去。我道:「我雖然冒犯了皇上的龍體,但是剛才你看到,他要抹脖子尋死,不是我,這時,他只怕連鬼也做不成了。」
  我這才又把視線移向那人——那人,毫無疑問,就是自稱「建文帝」的那個了。
  這時,他一副哭不得惱不得的神情,木然而立,手背上和臉上,都有被樹枝劃破處,隱隱有血絲滲出來。他盯著我看,像是不知道要如何處置我這個犯駕的狂徒,還是要嘉獎我救駕的功勞。
  齊白聽得我這樣說,也不禁苦笑,咕噥著道:「真是,要死,當年城破之日就該死了,留到現在開玩笑。」
  這時,我已絕對可以肯定,眼前這個人,決無可能是鬼,百分之百是人。
  一個鬼,再結實,也不能結實到這樣子的。
  (雖然鬼應該是什麼樣的,我也不知道。)
  我向他走過去,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別再裝神弄鬼了。」
  那「建文帝」氣得全身發抖,指著我責問齊白:「你就是要我見這個人?」
  我不等齊白回答,就搶著說:「正是,還好我來了,不然,你已然屍橫就地了,你要是現在還想死,我決不再阻攔你。」
  我說著,就拉過他的手來,把劍柄向他的手中塞去,他連劍都抓不住,大叫一聲,轉頭向暗門中就奔了進去。齊白急叫道「等一等。」
  他一面叫,一面也奔了進去,我拾起劍,也跟了進去,一進暗門,我也不禁驚歎。齊白曾形容那是一個「極大的山洞」,可是若不是親身來到,絕想不到一個山洞,會有如此之大。
  山洞給人的概念,總是一個山洞。我們一進暗門,的確是一個山洞,可是高大寬敞得像是整個山腹全都挖空了一樣,根本不覺得是在山中,而且,山洞頂上,有許多孔洞、隙縫,月光透將進來,整個山洞中,都有迷迷濛朦的光亮,抬頭看去,倒像是有許多個月亮一樣。
  那所巨宅,巍然而立,那「建文帝」和齊白,正一先一後,走了進去。
《招魂(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