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說漸漸變成事實
而方鐵生在作了這個宣佈之後,就獨自一個人,吩咐了誰都不要跟,自己一個人,走進了山溝深處,至少看了兩遍,而且十分認真地在思索,但是我看了之後,卻哈哈大笑,而且相信,一定有十分輕佻的表情。
白素用詢問的目光望向我,我立時回答:「因為我已有了結論。」
白素詢問的眼色延續,我用力一揮手,大聲說:「不過,狗屁不通。」
白素略皺了皺眉,我繼續發表結論:「小說寫的,不是事實,不可能是事實,因為如果是事實,絕不會有什麼背叛,方鐵生不可能背叛甘鐵生,這個小說作者,跌進了他自己布下的陷餅之中,他想製造一個詭異的大轉折,所以一開始,把兩個鐵生之間的交情,寫得那麼深入動人,他不知道這樣一來,就無法發生他後來所要寫的事了,他雖然硬寫了,可是,小說卻變成了狗屁不通。」
我平日也很少這樣長篇大論評說一件事,所以白素也有點意外,她聽得十分用心,等我講完,她緩緩點頭:「單就小說而論,我同意。」
我立即道:「當然只是小說,實際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
白素默然不語,我又道:「別相信『小說是完全根據事實來寫的』這種鬼話。方鐵生曾力爭要撤到山上去,如果他爭到了,他怎能背叛?他的背叛,難道是臨時決定的?真不通。」
白素搖頭:「不通的是你,若是他早就有背叛之心,他對甘鐵生如此瞭解,自然知道他再爭,甘鐵生還是會派他在山下候命。」
我翻著眼:「他對甘鐵生的感情,全是造作?如果是這樣,那不但可怕,而且,他本來是一個在垃圾堆裡打滾的流浪青年,遇到了甘鐵生,命運才截然改變,他為什麼要背叛?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他背叛甘鐵生,目的是為了什麼?」』
白素十分鎮靜地回答:「這正是作者想在我們處得到的答案,是她要我們看這篇小說的原因。」我問哼一聲:「沒有原因,小說寫得不通,狗屁不通。」白素的反應,令我氣結:「所以,我不相信這是小說,相信它是事實——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還比小說故事曲折離奇,匪夷所思得多。」
我用力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而且,我堅信,小說中的一切,都是……至少,原始資料,都來自當年的那個參謀長,也就是當年兩個鐵生共戀的對象。因為小說中並沒有詳細寫甘鐵生在山上,等不到方鐵生來應援的痛苦心情——被背叛,是最最令人痛心的事,不寫,是因為那時;他不在山上,他無法想像甘鐵生的痛苦情形,寫不出來。」
我仍然不同意:「也不一定,在小會議室裡,只有甘鐵生和他兩個人作個別談話,談話的內容,也未見寫出來。難道也是他不知道?」
白素現也十分疑惑的神情,顯然,她也無法解釋這些疑團。
我笑了起來:「寫小說,要布下無數疑團,讓人家看得摸不著頭腦,要看下去,那不算是難事。難的是,每一個疑團,都要能有自圓其說的解答,不然,就絕不能稱為好小說。」
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所以,我給這篇小說的評論還是那四個字:狗屁不通。」
白素微笑——一向以來,她那種充滿諒解的笑容,都極動人,她道:「我也早說過了,這個故事,我寧願相信它是事實。」
討論到了這裡,已經沒有可以進一步研究的了,我和白素,在互望了片刻之後,在時間上一點差別也沒有,齊聲道:「找那作者去。」
要找作者並不難,在歌唱家那裡得到了電話號碼,電話打過去,第一次沒有人接聽,過了幾小時再打,有人接聽了,電話是白素打的,她先自我介紹,然後道:「請找背叛這篇小說的作者,君花女士。」
通過電話擴音器,我可以聽到一個相當低沉的聲音,作為女性的聲音來說,略沉了些,但這位女士的年紀絕不會輕,所以也不值得奇怪。
她連聲道:「我就是,我就是,我寫的,你們看了,有什麼……意見?」
白素說得很客氣,可是也很直接:「如果那是一部虛構的創作小說,那可算是失敗之作,因為只有謎團,沒有解釋。而如果所寫的一切,全是事實,只是通過了文學的筆法表現出來,那麼,每一個故事的疑團,都有追索的價值,請問,屬於哪一種?」
沉默維持了足有一分鐘,才聽得聲音變得更低沉:「全是事實。只不過名字改了……他們兩人的名字,確然相同。」
白素緩緩地問:「方鐵生一直下落不明?」
回答:「是!」
白素再問:「甘鐵生呢?生死不明?」
回答仍然是:「是。」
白素一字一頓:「你,就是小說裡,那個竭力想隱藏起來,但是又無法不在某些重要情節中出現的那個人?」
在電話中傳來的,是一下十分痛苦淒酸的呻吟或抽噎聲,人只有在突然之間,被觸動了內心深處最傷痛之處時,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響。
我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白素逼她一下,白素的心地比較軟,正在猶豫間,那邊已傳來哀懇的聲音:「能不能……請你們來……來了之後……我們當面談?」
我向白素又作了一個堅決不答應的手勢,白素的聲音很誠懇:「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由你來見我們,比較適合,我可以通知航空公司送機票——」
那邊立即道:「這是小問題……好的,我來。」
白素又道:「你來,還有一個好處,你僑居的地方,是西方人的社會,對於往事的發掘,全然無根可循,到這裡來,可能在中國人之中,找到一些和當年發生的事情有關的人。」
那邊的君花女士,聲音竟然有點發顫:「那麼多年了,還會有人……他們還會在?」
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希望,但是也充滿了不信,白素笑著:「當然會有人在,至少,你還在。」
電話那邊,又是一下抽噎聲,白素又道:「我準備把你的小說,立刻發表,只要和當年事情有關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事。就算是當年有關的人的朋友、後代,只要聽人講起過,也會知道,畢竟,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但竟然發生了。」
君花女士的聲音,聽來淒婉欲絕,她先是重複著白素的話:「那是絕無可能發生的事,但竟然發生了。」接著,她發出了一下幽幽的長歎:「那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為什麼?要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讓我帶著這個疑問死亡,那我相信,我會是地球上最痛苦的人了。」
君花女士的話,雖然很誇張,但是她的語調如此哀傷,倒也使人深信她內心的痛苦極深。
白素忙安慰她:「不會很容易有答案,但我們一起努力,總可以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當然明白,小說寫得十分隱晦,所以希望能和你見面,把當年發生的事,作進一步的瞭解。」
君花女士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無奈的悲哀:「有許多發生了的事,真的請原諒,都是無法說,無法寫的。但只要兩位肯幫忙,我一定盡量說。」
白素十分高興:「太好了,希望你盡快來。一到就和我們聯絡。」
君花女士想了一下:「最遲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