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地重臨(2)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不住喘著氣,沒有人問他為什麼,因為明知給他緩過一口氣來,他一定會說出其中原因來的。
大約三分鐘之後,他才繼續:「原來我的手,本來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於心中的焦急、憤怒和失望,手指在漸漸收攏,指甲壓在石上,用的力道那麼大,十隻指甲,一隻一隻迸裂,脫破了手指,鮮血迸濺,十指連心,我竟然一點不覺得痛!」』
他一口氣說到這時,按在大石上的雙手,也收成了拳頭,這一次,自然沒有當年那樣驚心動魄的情形出現。可想而知,當年,所有的軍官,看到了甘師長的傷痛,竟到了這一地步,怎麼還忍心責備他?
甘鐵生吁了一口氣,把握緊了的拳頭,又慢慢鬆了開來:「我等了六小時,在軍事行為中,有時連六秒鐘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時,方下令突圍……那不是突圍……真是拚命,一條一條鮮蹦活跳的命,斷送在敵人的槍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會突然之中用一下慘叫「冤孽」來作為敘述的結語,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靜了很久,他最後的那一下叫聲,彷彿還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聲響。
他閉上眼睛,神情也漸漸由激動而變得平靜,再睜開眼來,淡淡一笑:「過去幾十年了,可是那種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戰場上,半個師的兵力全軍覆亡,不算是一樁大事,有幾萬人,幾十萬人一起在一個戰役中死亡的,人類的戰爭史,是最慘不忍睹的一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一切照你的計劃進行,敵軍會怎麼樣?」
甘鐵生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們離開那山洞的時候,殘陽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滿山都紅,看起來就像是當年的鮮血還沒有凝結,淒涼悲壯,莫可名狀。
離開了山,回到那小客棧,甘鐵生和君花不斷回憶著過去的舊事,上半夜我還勉強聽著,可是看情形,他們非通宵達旦談下去不可,我打了一個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辭,回到了我們自己的房間。
我已有很久沒有在這種典型的中國北方小鎮中的客棧過夜了,由於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邊的白素一動不動,我知道她正在想著什麼,過了一會,果然白素說了話:「你在那一剎那,感到方鐵生根本沒有背叛,既然事實上無法令人接受,但許多情形,卻可以反證這一點。」
我伸了一個懶腰:「是啊,像完全沒有背叛的動機,像背叛之後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得到,像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等等,都可以反證沒有背叛行為。」
白素歎了一聲:「理論上這樣,但實際,卻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我用力在炕上敲了一拳,發出了「蓬」的一聲響——那時並非冬天,炕不必生火:「整個大謎團,只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一找到,什麼都可迎刃而解。」
白素停了片刻,才道:「真有趣,以我們的推理能力,竟然會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又伸了一個懶腰:「看小說,會看出我們這樣的結果來,世上只怕沒有人敢看小說!」
白素側頭看了我一下:「你不覺得很有趣?」
我在她的唇上輕吻了一下:「有趣之至,單是旅行到這種地方來,和你幾乎可以剪燭夜話,就夠有趣的了。」
白素閉上了眼睛:「希望明天在那個山坳之中,會有所發現。」
我連白素想發現些什麼都沒有概念,自然無法接口。
第二天一早醒來,君花本領很大,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輛吉普車,車齡至少二十年以上,但還可以行駛,就由她駕駛,到當年屯兵的那個山坳去。
一路上,君花向甘鐵生解釋當年方鐵生和她,如何帶了半個師的官兵,化整為零,穿過敵軍陣地的空隙,成功地脫出包圍圈,到達了敵軍的外圍的經過。
那山坳,離那座山大約有二十公里,屬於另一個山區,車子在崎嶇的路上跳動前進,一駛進兩座山峰,排天的峭壁,甘鐵生就喝了一聲采:「好秘密的地方!」
君花道:「裡面的山谷可大著,一萬人也藏得下。」
說到這裡,車已駛不向前去了,因為前面有一大堆碎石,堵塞了去路,那堆大小不同的石塊,大的比人還高,小的只如拳頭,如同一座水壩一樣,把峭壁之間的峽谷,塞得滿滿的只有十公尺高,看起來異特之至。
君花指著那高高的亂石壩:「當年我們探測地形,到了這裡,以為前面已經是絕路了,他攀上去一看,大聲歡呼,這才知裡面別有天地。」
甘鐵生皺眉:「人和輕武器可以翻過去,輜重怎麼辦?」
他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將官,一下子就想到了問題的中心點。君花道:「輜重留在那邊,派兩個連防守!」
甘鐵生「嗯」了一聲,看情形他對方鐵生和君花當年的安排,並不是十分滿意。
的確,輜重,重武器和許多物資,是軍隊的命脈,如果輜重有失,部隊的作戰能力,也自然消失了,方鐵生的決定,可說相當冒險。
君花也看出了甘鐵生的不滿,她低聲分辨了一句:「敵人沒有發現。」
甘鐵生抬起頭來,瞇著眼,看著那堵亂石壩,我和白素一到,就被這奇景吸引。堵成了一道壩的大小石塊,顯然是從兩邊峭壁上跌落下來的,兩邊峭壁上,怪石嶙峋,峋峨不齊,有風化的痕跡,想來是若干年前,有過一次山崩,大量石塊飛落下來,堵住了峽谷。
這種自然現象雖然不多見,但也可以理解。在峭壁上,還有許多大石,看來也搖搖欲墮,只要有少量炸藥,保證可以將這道石壩,加高十公尺。
君花已開始向上攀去,要攀越這道石壩,十分容易,君花一邊說著:「當兄弟知道你們突圍慘敗之後,簡直如世界末日末一樣。很多人攀出山坳來,竟有不少在攀越的過程中跌死跌傷的!」
要爬過這道亂石壩,身手靈便的少年人就能做得到,之所以出現君花所說的這種情形,自然是當時那些人的心中慌亂到了極點,行動大是失常之故。
不一會,我們就攀到了壩頂,眼前是一個好大的山坳。
這時,各人的視線,自然而然,都被眼前這種豁然開朗的地形所吸引,只有白素,還在抬頭打量著兩邊的峭壁,我看了山坳一會,跟著她去看,她指著兩邊峭壁的近頂處:「看,兩邊峭壁在那裡,幾乎一樣高度,有極深的刻痕!」
白素用「刻痕」來形容那種山形,其實並不十分恰當,那是一道約有兩公尺深,一公尺高下的凹位,在兩邊峭壁離頂還有十來公尺處,所以令得那上面的山石,看來更是隨時會崩落。在那兩個凹進去之處,山石尖突,十分凌亂,可能是那一部分的石質十分鬆軟,所以在山崩中,一起落了下來。
我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白素「嗯」地一聲:「當初山脈形成,一定是一座山峰,在地殼的變動之中,裂成了兩半,形成了峽谷,所以峽谷同兩邊的峭壁,石質一樣,才會再在若干年後的山崩中,形成如今這樣的奇景。」
我和白素在講這座奇特的山景,君花和甘鐵生在一旁聽著,甘鐵生歎了一聲:「山川的形成,都是億萬年的事,人生短促,實在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