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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白素都向胡說望去。胡說的話,雖然無頭無腦,可是我們一聽就懂,因為《西遊記》的故事深入人心,個個都知道。
  《西遊記》中的典型故事是:天上什麼宮殿——或是太上老君的兜率宮,或是玉皇大帝的凌霄殿之中的某一個能使神仙,大多數都是使者、丫環之類,也有甚至是禽獸器物的(倒如太上老君的青牛,洪鈞老祖的枴杖),忽然離開了神的宮殿,來到了凡間。
  從神界到人界的過程如何,中國傳統小說中照例含糊其同,不清不楚,例如天界的天蓬元帥,到了人界,竟然誤投了豬身,可是又維持著人的身體。這個豬頭人身的怪物,中國人無有不知他的大名。
  下了凡的,原本具有神的身份的,大都成為妖魔鬼怪,興風作浪,如豬頭人身的怪物大鬧高老莊,但是也有一些在人間執行天界的規律,把天界的善惡法則,在人間實施。
  這一切,作為中國人,人人耳熟能詳,胡說這樣說,我和白素都能明白,可是他為什麼忽然要這麼說,我們在乍一聽到之時,莫名其妙。
  胡說的回答,倒並不出乎意料:「陳麗雪。」
  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
  胡說離去,去找陳麗雪,是因為陳麗雪的敘述使我們感到她有隱瞞的部分,所以胡說便自告奮勇,去問個究竟。
  我們有懷疑的,是陳麗雪在回到古代時,經歷了那麼多幻覺一樣的事,在當時,她所擔當的究竟是什麼角色?
  胡說和他長談之後,應該有答案才是——他的確有了答案,他的答案是:陳麗雪是天神宮殿之中下凡的使者!、當我們一起向胡說望去的時候,雖然沒有問出來,可是胡說自然知道我們心中的疑問。
  胡說坐了下來,皺著眉,他並不是性子急的人,和溫寶裕不同,這時,看他的情形,可以看出他思緒也很亂,要思索一下,或是組織一下,才可以有條理地把他要說的話說出來。
  我和白素都沒催他,我們互望了一眼,都根據胡說剛才那一句話的提示而思索著,同時,發表著我們的意見,白素先道:「看起來,陳麗雪在古代,擔任了相當重要的任務,她在古代,或許沒有獎善罰惡的力量,但是至少有鑒定善惡的力量,把她所見的好的行為和壞的行為記錄下來。」我同意白素的見解,但是有所補充:「不會那麼簡單,如果她只是一個旁觀者,金大富父女見到她,就不會那麼害怕!」
  白素「啊」地一聲:「不單是古代,就算在現代,也是一樣,她對某些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那些人……是……是……」
  我接了上去:「是快有惡報的人!」
  白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對,是快有惡報的人,或者是終於要有惡報的人,見到了她,就會看到自己可怕的下場,所以才駭然欲絕!」我也大是震驚:「那麼,她……她是……」
  胡說在這時,才開了口:「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可是照我的分析,她來自一個專司報應之神的宮殿,所以才有這種力量!」我和白素都默然不語。
  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那是我和白素事先都預料不到的!
  金美麗臨走的時候,曾指責我自以為是果報神,我當然不是,從種種跡象看,陳麗雪卻是。
  她從古到今,察看著發生過的那種種人類行為,然後,給做出這種行業的人警告,使被警告的人在接受到警告的一剎那,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她的警告,並不是虛言恫嚇,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種感覺!
  至於接受了警告的人,是不是從此有所警覺而悔悟,或是即使海悟,也於事無補,那似乎不是她的職責範圍了!
  突然之間,我把「職責範圍」這個詞思索了好幾遍,不禁又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當我想到這個詞的時候,心理上自然已經肯定陳麗雪必然和因果報應的運行有關,是冥冥中主宰者著「或善或惡受報」的力量的一分子!如果那股力量是一個組織,那麼陳麗雪就是這個組織中的一員!借用金美麗對我的指責來看陳麗雪,她就是在表面上一個聾啞女子,是一個普通人,在實際上,她卻有專門的職責,她負責了整個報應的運作中的某一部分工作——這份責任和工作,決不是來自人界,而是來自神界的!她是人,可是負有神界的責任!
  我把我想到的最後結論,大聲叫了出來。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顯然她和我同樣得到了這樣的結論。
  胡說也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兩位的結論……正是我在陳麗雪處得到的事實,可是有一點十分奇特,她有時感到自己有職責在身。但在更多的時候,她十分討厭自己有這種職責,也就是說,她井非自願擔任這種任務的!」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她的具體任務是什麼?」
  胡說苦笑了一下:「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只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感到她必須十分嚴正地確認善惡也有報應,而且絕不同情有惡報的——任何報應,都天公地道,絕不冤枉!」
  我一字一頓:「這樣說來,她並不是天神宮殿下凡的使者。我認為這只是專司報應的天神宮殿之中,有一些力量飄逸而出,偶然降臨到了她的身上而已。在這件事中,我有時也莫名其妙會有十分強烈的、和我性格不合的反應,我相信情形和她一樣,只不過我受影響的程度淺,她受影響的程度深!」
  胡說受了相當程度的震動:「真有力量在負責報應、那股力量由誰主宰?那……專司報應的神殿,在什麼地方?天上?人間?」
  我的回答,更令他吃驚:「在人間,在中美洲,有人去過,金大富,他去過,而且還可以帶想去的人去!」
  胡說的雙眼睜得極大,於是,我再一次講述金大富的經歷。
  胡說至少發出了七八十下驚歎聲,等我說完,他才道:「你……準備去?」
  我點頭:「本來就準備去,現在,更非去不可!」
  二十一
  胡說來回踱步,他行事沉著,在決定做一件事之前,考慮得極其周詳,這是他的優點,他顯然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去。
  他一面踱步,一面道:「金大富的話,不盡不實,那地方……根據他的研究,你的複述,聽起來,只像是科幻電影中的佈景。」
  我本來就有同樣的感覺,但還是指出了重要的一點:「重要的是,他在那裡真的見到過許多人的未來的下場!」
  胡說仍然皺著眉:「還是很難想像,那地方算是什麼,一個龐大無比的檔案室?」
  我知道胡說疑惑的原因,所以笑著在他的肩頭上拍了兩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報應,本來是十分虛無縹緲的事,忽然之間變得具體,自然難以接受。」胡說深深吸了一口氣,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沒有再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陳麗雪說她所受的困擾,愈來愈甚,她生為一個聾啞人,已經十分不幸,只想認命,做一個普通的聾啞人算了,實在不想擔任什麼專司果報的神明的角色!」
  我苦笑:「那只怕由不得她——而且,她如果真的是那種神明,有什麼不好?權力大得很,掌握著許多人的命運,給許多人以各種報應。」胡說望著我,緩緩地搖頭:「衛先生,如果我是這樣,我不會覺得有趣,因為一切好報惡報,都只是執行,而不是決定,那有什麼趣味?哪個人要遭惡報,他做了什麼壞事,全不知道,只是執行,有時會十分難過!」
《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