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說的是小說中的故事,本來是不應該引起什麼特別強烈反應的,可是金大富既然有過「上閻王殿」的經驗,他的心理狀態自然與眾不同,他聽了之後,足的半分鐘之久維持同一個姿勢不動,然後,現出極度悔恨的神情,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引得兩個空中小姐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我忙安慰他:「別懊恨,如果有用的話,反正我們還要去,再把它毀掉,還來得及!」
  我這樣一說,金大富又高興了起來,他大大喝一口酒,手背抹著口角,得意地道:「神鬼怕惡人,也是有的,看見我根本不怕,神鬼也莫奈我何!」
  事情還不是真的有了轉機,只是略有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他就現出了小人得志的神情來,我悶哼了一聲,不再去理會他,自顧自閉上眼睛。金大富又在我的身邊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留意,在那一剎那問,我有了一個極其怪異的感覺。我十分清楚肯定我的身子沒有動過,還是在飛機艙的座椅上,在我旁邊的仍是令人討厭的金大富,可是我又十分清楚肯定,我正在進入一個地方。兩種感覺都那麼清楚,好像我一個人忽然之間分裂成為兩半,產生了兩種感覺,兩種想法。
  那種異樣感覺的時間極短——一有了這種感覺,我就想睜開眼來,要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從大腦下達睜開眼來的命令,到眼睛真的睜開來,只怕連百分之一秒的時間都不用。
  可是,我竟未能睜開眼來!
  這說明我有那種怪異的感覺的時間極短,接著我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在說:「啊,你也來了,正好讓你看看,對你說,說不明白,我是陳麗雪!」
  陳麗雪的聲音!而在一聽到了他的聲音之後,我也看到了她!
  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然出現在一萬公尺高的機艙之中,陳麗雪也例外。
  一看到了她,我還完全沒有看清週遭的情形,我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事實上,這時週遭十分黑暗,我看出去,只是一片黑暗,但是可以看到陳麗雪,她穿了一件淡色的衣服,在黑暗中隱約可以看到她的身形,如果不是我先聽到她說了凡句話,說出她自己是陳麗雪的話,在這種朦朧的環境之中,我也不能認出她是什麼人來!
  這時,我雖然一下子跌進了幻境之中,可是我仍然保持高度的清醒,我首先想到陳麗雪是一個聾啞人,怎麼忽然會聽到她的聲音了呢?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正在向她走過去——一開始的時候,只是感到了在向她走過去,可是在「感到」走出兩步之後,我就知道自己是真正在向她走過去,我已經不在機艙中了,我走的,踏踏著的,絕不是鋪著地氈的機艙走道,而是鋪著青石板,有著厚厚一層落葉的一條道路。同時,我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黑暗,可以看到這條青石板鋪成的路是在一座林子中,那林子全是十分高大的大樹,每一株,都至少有一人合抱粗細。
  我才一開始感到自己被轉移了環境,又聽到了自稱是陳麗雪的聲音之後,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知道我回到了古代!和陳麗雪曾不止一次回到古代一樣,我回到了古代!
  奇妙的是,我知道我回到古代,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決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時代,然而,我又絕沒有問自己,既然我有自己的時代,為什麼又會回到古代來!
  這樣的敘述,聽起來有點混亂,但十分實在。我也沒有問自己回到古代來扮的是什麼角色,彷彿那是自然而然,必然會發生、必須發生的事一樣。
  在這種心境之下,我至少明白了一點一一我曾不止一會問陳麗雪,當她在回到古代時,她擔任的是什麼角色,她都說不上來。
  這時(或是事後),如果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也答不上來:我在古代擔任什麼角色呢?我在現代,又擔任什麼角色呢?都不應該成為問題,我就是我,一直都是我,在書房中的是我,從書房到了客廳的是我,自然還是我,不會變成別人!(或許這一段敘述有點玄,那是因為我那時的經歷,確然很玄。)我走向陳麗雪,很平靜,思路也十分清新明白,我看到陳麗雪穿著寬大的淺色的袍子,式樣十分簡單,也自然顯得古樸,我再看看我自己,也穿著同樣的淺色的寬袍。
  我抬頭看天,天上略可見一些星,不見有月色,所以四周圍十分黑。我肯定時間雖然有所轉移,但我還是在地球上,星雖然不多,是看慣看熟的星空,到了別的星上,星空大抵不會有那麼熟悉。在那十來步路之中,我思緒飛快,想了很多很多問題,我想到有能力在時間中旅行的王居風和高彩虹,如果他們知道「我來了」,趕來和我在這個時間相會,那是多麼有趣的事。
  想到這裡,我自然而然笑了起來。
  陳麗雪問:「你笑什麼?」
  她開口、發聲、講話,完全和一個正常人一樣,而且她的聲音,略帶沉啞,也就格外柔和動聽。我失聲道:「啊,你會說話了!」
  陳麗雪展顏:「你信不信?好多次進入這種境界,我完全沒有說話的機會,剛才我一到,看見你也來了,就自然而然可以說話。」
  我吸了一口氣:「你看到我來,你看到我從哪裡來?」
  我這樣問,自然是想知道一些我「進入古代」的情形。陳麗雪的回答,令我怔一怔,她答得十分自然,然而她的答案,卻和一個極著名的答案一樣!
  她伸手向我身後一指,我循著她所指轉頭看去,看到那是一片黑暗,也就在這時,我聽到她的回答:「你自來處來。」
  從來處而來,往去處而去。
  這是充滿禪機的言語,這時卻從陳麗雪的口中自然而然他說了出來。充滿禪機的語言,正要這樣隨意說出,才能使聽到的人有當頭棒喝之感,若是刻意準備安排,大打機鋒,反倒成了唇槍舌劍,哪有振聾啟憒之功?當下,我並不轉過身來,只是望著那一團黑暗。陳麗雪看到我是從哪裡來的,那裡是什麼地方,都是來處,沒有分別,反正所有的人,都是來自來處,也必然去到去處!
  唐朝時的李紳和龜山寺僧的對答,本來就大有禪意,這時出自全無機心的陳麗雪口中,含意又深了一層。本來我還在想許多問題,例如何以我會忽然從現代來到了古代等,但現在,我可以把這些問題拋開去!沒有什麼不同,反正人不論在什麼境地之中,都是從來處來,大可心安理得!
  二十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回頭來,陳麗雪正好在問:「是不是有一股力量同時影響了你我的腦部活動,所以使我們同時回到了同一個時代。」一聽到陳麗這樣問,我就知道她這時和我一樣,思路十分明白。
  在第一二次回到古代時,她可能會感到十分迷惘,但是經過她和白素和我的交談,經過我們的分析之後,她對於事情的發生,至少有了一走的瞭解,所以她變得十分清醒和冷靜了,我點頭:「也許,在忽然來到這裡之前,你是在什麼地方?」
  陳麗雪側著頭:「在房間裡,胡說剛走,我準備到我自己的店舖去,對了,我的震盪型傳呼機突然有了信號,是尊夫人叫我!」
  我揚了揚眉:「白素找你?什麼事?」
《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