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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維持著這個神態,足有一分鐘之久,才用啞得難以相信的聲音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他一面說,一面不住搖著頭,像是想從一個惡夢之中,把自己搖醒過來一樣
我自然知道我的話,會引起他極大的震撼,這個「百歲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見了他的那個孩子。
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一定以為絕對沒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間,竟然有人提了起來,這種震撼,等於是在他的體內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臟六腑,這時都怕四分五裂,要好一會才能復原。
我神態更平靜:「噢,是來元裡.你記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來,人倒蠻老實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劉根生的身子,篩糠一樣,發起抖來,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這時,他全身的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他張大了口,可是他上下兩排牙齒相叩,也發出聲響,這樣子,他足足維持了兩三分鐘,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後又是一下怪叫聲。
他的種種反應,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雙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過去,也不會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論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靜地看著他,看他還有什麼把戲玩出來,這時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難以形容,雖然暫時仍然真相未明,但是連日來的悶氣,卻一掃而空,舒暢無比。
劉根生大約發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後,才咕咕一口氣把一瓶酒喝了個清光,又連連喘息了一會,才算是恢復了正常,但是還過了一兩分鐘,他才恢復了說話的功能。
需要補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驚動了正在當班的陳落,陳落敲門,我把門打開,陳落看到了劉根生,訝異之極,劉根生卻只是雙眼直勾勾地向著我,並沒有注意別人。
我向陳落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一切很好,陳落向劉根生指了一指,我低聲道:「說來話長,我會解釋。」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陳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揚了揚眉:「我在駕駛艙,有事,通知我。」
他說著,就已經退了出去,而且把門關上。這人竟如此冷靜,十分令人佩服。
劉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陳落曾出現過,他恢復了說話功能之後的第一句話是:「你還知道什麼?」
我反問:「那小孩子是你什麼人?」
他略震動了一下,盯著我,臉上又現出了一股狠勁來,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際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勢。
可是他多半又在這時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還有人知道,他急於想知詳情,根本無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回答十分簡單:「是我兒子。」
他說上海話,上海話中的「兒子」的發音是「尼則」,我自然聽得懂,我這時又問:「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隨便送人?」
劉根生一聽,直跳了起來,把牙咬得格格直響:「我沒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顧一陣子,給了他那麼多錢,這只赤佬,見財起意,不安好心,絕子絕孫,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兒子沒有屁眼……」
幾十年來的怨恨,化為一連串粗言穢語和惡毒得匪夷所思的詛咒。
這時,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個機會給他去找兒子,他為什麼不去找呢?
可是這時候,自然還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先問:「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顧?」
劉根生用力一揮手:「你也不能總是問我,先讓我也問幾個問題。」
我堅持:「先回答我的問題再說。」。
劉根生狠狠地頓腳:「造反不成,弟兄們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會的人,問都不問就砍頭,我要逃命,總不能帶了小孩子一起逃。」
劉根生說到這裡,喘了幾口氣:「我打算躲上三五個月,就可以領回孩子,誰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蹤,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沒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麼找得到?」
劉根生一聽,盯著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殭屍。
我喝了一口酒,又拋了一瓶酒給他:「那個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頓,使生命變成暫停的形式,這種間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這個已超過一百歲的人看起來像是三十多歲,因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狀態』中度過的.是不是?」
我一口氣說著,劉根生張大了口,合不起來,我又冷笑了一聲:「你對我的想像力估計得太低了。」
劉根生競然同意了我對他的指責,這倒頗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失望的?」
劉恨生長歎一聲,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十年前,我已經失望了。」
看到他這種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難過下去,所以也不再賣關子,告訴他:「當年那小孩沒有死,現在還活著.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見過他。」
劉根生張大口,他多半想問「什麼」的,可是完全出不了聲。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從那個容器中出來時見到的那個人.當然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是老人了!你一出來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卻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