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又道:「世界上,很有些人體發火自焚的怪異記錄,好好的人,會無端著火自焚。」
白奇偉點頭:「可是沒聽說有被人隨手一指就全身起火的,而且,那蓬火,並沒有造成死傷,只是代表了一種身份象徵。」
我攤了攤手,表示暫時對這種怪異的現象沒有什麼別的問題了。
白素感歎:「那時,已經沒有什麼人再去理會在火堆之中被燒成灰燼的舊人了,人群把新產生的烈火女抬出來,有專門的人為她裝扮,在她的身上、頭上,掛上許多銀飾和象徵吉祥的物事。」
我也歎了一聲:「這情形十分特別,有點像活佛轉世,可是又不同——每隔三年,燒死一個舊的,產生一個新的,真是特別之極,那也就是說,一個新產生的烈火女,生命最多只有三年。」
白素兄妹一起點頭,神情難看之至——他們的母親如果烈火女的話,那自然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是,被挑選出來的烈火女,而且是經由「神明的意志」挑選出來的,難道竟可以結婚生子女的嗎?就算允許有這樣的行為,白老大作為一個漢人,又如何可以和裸裸人奉為神明的烈火女結成夫妻的?
這其中,難以想像的經過實在太多了。
我提出要求:「盡量多說有關烈火女的一切。」
白素道:「經過了裝扮之後,還用香料來裝飾,總之,裸裸人所能拿得出來最好的東西,都奉獻給烈火女,然後,再在過去半個月之中,在各種角力之中,取得優秀成績的青年之中,由烈火女親手挑選四名,送烈火女到一個山洞中去,歷代烈火女,都是在那個山洞之中居住的。」
我哼了一聲:「那山洞,就等於是她的行宮了!看來,三年短促的生命,就是代價,她要負起保護全族的作用,那些小伙子——」
白素道:「供烈火女的差遣,直到三年期滿,也可以作為她的丈夫。」
我沉默了片刻:「這種情形,很類似某些昆蟲的生活結構——供奉著一個雌性,使這個雌性負起整族的命運。所不同的是,昆蟲是實際性的,而人類則是精神上的。」
白素歎了一聲:「那小個子說,烈火女住的山洞,普通人只能在洞外崇拜,不能進去。」
我苦笑:「有一個關鍵性問題:烈火女是不是可以生兒育女,和普通女孩子一樣?」
白素的回答是:「那小個子說,烈火女在那三年之內,可以做任何事。」
白奇偉沉聲道:「只是要求她在三年之後,走進火堆去,在燒死之前,指出新的烈火女來。」
我喃喃地道:「聽起來,像是一項交易,可是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那麼多年來,難道沒有一個烈火女是違反了『交易』的原則的?」
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素兄妹的神情十分古怪,他們呆了半晌,才齊聲道:「我們也問過小個子同樣的問題,那小個子……」
白素獨自說下去:「小個子說得十分支吾,像是極不願說,只是說,由於局勢的劇變,他離開了苗疆,再也沒回去過,所以不知情由,可是他也透露了一點消息:三年一度的大聚會,被明令取消了。」
我「啊」地一聲:「大會取消,那就是說,不會再有新的烈火女產生,舊的烈火女,也不必在火堆中喪生了,是不是?」
白素兄妹的聲音很低:「照說應該如此。」
我們三人都好一會不出聲。因為,如果照說如此的話,那麼,白素兄妹的母親,就是最後一任烈火女,可以避過烈火焚身之厄。
這關係太重大了。問題關係著白素兄妹的母親,至今是死還是生。
照本來的傳統習俗,烈火女在三年之後,必死無疑——就算這個十八歲少女,在三年之後,千不願萬不願,她也只有死路一條。但如果新建立的政權,以命令取消了這種傳統習慣,那麼,最後一位烈火女,自然也得以死裡逃生了。而從時間算來,白素兄妹的母親,如果是烈火女的話,那麼,恰恰就是最後一任。
當時,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們自然是早已想到了的,所以我們三個人互望著,我失聲道:「令堂還在人世,到苗疆去找她去。」
白素兄妹的額上,都有汗滲出來,像這種「萬里尋母」的情節,一般來說,只有民間歷史傳奇中才有,現實生活之中,十分罕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更是加倍的驚心動魄。
我在叫出了這一句話之後,甚至現出責備的神情來,因為他們知道這種情形,必非一朝一夕了,而竟然沒有苗疆之行,這豈是為人子女者應有的態度。
他們也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對他們的責備,白素道:「這其中……有原因,主要的是……苗疆千山萬壑,我們根本無法得知那個山洞的確切所在。」
我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的確,要到苗疆的山巒之中去找一個特定的山洞,那種困難的程度,只怕和在戈壁沙漠之中尋找一粒指定的沙粒差不多。
白素又道:「而那小個子,他雖然曾三次參加烈火女的新舊交替儀式,可是也不知道那山洞座落在何方。」
我搖頭:「若是裸裸人可以在洞口膜拜,那麼,至少有人知道山洞在哪裡。」
白素點頭:「當然會有生存下來的裸裸人,知道這山洞在何處,可是烈火女是不是還會在山洞中。」
我十分疑惑:「我不是很明白,什麼叫作『會有生存下來的裸裸人』。」
白奇偉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根據殷大德和那小個子提供的訊息,和我們的瞭解,就在大混亂之中,有過十分可怕的大屠殺,裸裸人傷亡慘重,而且沒有了凝聚精神力量的聚會之後,生存下來的,盡量向深山野嶺遷徒,遠離文明社會,形成了許多零星的小部落,要找尋他們,更加困難了。」
我閉上眼睛一會,設想著善良無知的裸裸人,在大時代的變遷中,成為犧牲品的情景,也不禁長歎了一聲,白素兄妹未能萬里尋母,顯然有難以克服的困難,倒也不能深責了。我又道:「那你們至少應該把……令尊如何會當了土司,成為人所尊敬的陽光土司,又如何會和一個烈火女成為夫妻這段秘辛查探出來。」
白素苦笑:「你以為我們沒努力過?可是這一段經過,他們不知道,就在爹救了他之後不久,他又有過一次來回,奔越苗疆,著意打探,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裸裸人的頭腦十分簡單,都說忽然有人出來當土司,處處為裸裸人著想,就像陽光普照大地一樣,所以見了這個偉岸的人,就稱他做陽光土司,再自然而然不過,從來沒有人去尋根究底,只當是上天派下來的。」
我雙手握緊了拳,發現白奇偉也有同樣的動作,我們兩人,這時所想的自然是同一件事:整個過程,最最清楚明白的人,就是白老大。
根本不必東打聽西打探,只要白老大肯說,一定自然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