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十部 宇宙飛船
  我在「白素把女野人紅綾當作是我們的女兒」這一句句子之上,冠以「太可怕了」的形容詞,是我的第一反應。因為我想到,白素在經過許多年的壓抑之後,憶女成狂,神經錯亂了。
  不然,她怎麼會把一個在苗疆發現,全身長滿了毛的女野人,當作是自己的女兒。
  接著,自從發現了女野人之後的種種情景,都一下子自我記憶中湧出——那更令我吃驚,因為我發現,白素自第一眼見到女野人開始,就對她有特殊的好感,當然是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就把女野人當是女兒了。
  把這樣的一個女野人當女兒,倒也並無不可,但是把她當作是當年我們失了蹤的女兒,那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其間的分別太大了。
  我陡然大聲叫:「不。」
  白素抿著嘴,凝視著我,她雖然沒有出聲,可是等於是在說:「是。」
  我勉力定了定神,先把她拉近身來,然後,才以十分乾澀的聲音道:「唉,多少年來,埋藏起來,不想再觸及的事,像是妖物復活,又蠢蠢欲動了,請不要助長它的威勢,好不好?」
  白素自然會明白我這樣說的意思,而且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語聲都表示了我的悲痛,和我再也不願意回想往日慘痛的決心,我以為白素一定會遵從我的意願,那麼,我就可以像受了傷的野獸,找一個隱蔽的角落躲起來,慢慢舔傷口,讓時間當良藥,再使得創口漸漸癒合。
  可是白素的反應,卻和我所想的不一樣,她先是說了一個字,就已經令得我感到了一陣如同利刃穿心一樣的劇烈痛楚。
  她說的那個字是:「不。」
  我和白素之間,就算偶有意見不同,有了爭執,也是極度理性的,可是這時,我卻感到我們雙方,都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心頭感到的疼痛,是一種十分實在的感覺,我甚至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以求減輕痛楚,而且我立即叫了起來,聲音十分難聽:「不?那你的意思是,非把往日的創傷挖大不可?看著血淋淋的創口,是不是可以令人快樂些?」
  白素沉聲道:「傷口一直在,一直在流血,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只不過你一直在掩飾它。」
  我挺了挺胸,面上的肌肉,在那時候,有一陣難以自制的抽搐,我盡量裝成輕鬆:「我喜歡掩飾,我也掩飾得十分好,我很滿意。」
  白素的話越來越是尖銳,不但如同利刀穿心,簡直有如千刀萬削,使我全身發抖,她竟然冷冷地道:「你這是在自欺欺人。」
  我整個人彈了起來,把她推得退開了兩步,我扯著喉嚨叫了起來:「是,我是在自欺欺人,你難道不是?你更在自欺欺人。」
  看得出白素是在盡力克制著自己,可是她的語音,仍是冰冷的。她故作幽默:「乞道其詳。」
  我急促地喘著氣,這時候,我腦際「嗡嗡」作響,已經在情緒上趨向一種紊亂的情形,同時,我也感到,這件事——我和白素之間現在所發生的這場爭論,如果不是把一切都攤開來說,再要有甚麼顧忌的話,那絕不能解決問題,只有越來越糟。
  所以,我叫出了我最最不願意說的一句話,聲音如受重傷的老狼的嗅叫:「我們失去了女兒——」
  我本來是想一口氣把我要說的話說出來的——那句子也不太長。可是我才叫了「我們失去了女兒」,胸口一陣劇痛,不但眼前發黑,連呼吸也為之停止,下面的話,自然也叫不出來了。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駭人之極,因為正在和我爭論的白素,望向我,現出十分驚駭的神情。
  我討厭自己有這種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的情形,反手就是一拳,重重地搥打在自己的胸口。那一拳打得極重,使我被窒滯了的呼吸、變得暢順,所以我才能把那句話的下一半叫了出來:「——但也不能把一個滿山亂跳的野人當作是自己的女兒。」
  叫出了這下半句,心口又是一陣劇痛和悶塞,使我要張大了口喘氣,這才發現,剛才那一拳,打得太重了一些,口中一陣鹹苦,竟然含了半口血。
  我犯了性子,一仰脖子,把這口血,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而昂起的頭,好一會不低下來。
  我感到白素在靠近我,我急促喘著氣,她來到了我的身前,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說話,每當她用這種聲調說話的時候,特別溫柔動人。同時,她伸手在我胸口搓揉著,她說的是:「我沒有自欺欺人,我可以十分肯定,那滿山亂跳的女野人,確是我們的女兒。」
  白素也把事情完全挑明了來說,那反倒令得我紊亂的思緒,變得有條理,我盯著她:「首先,你要知道,一切有關血緣的科學鑒證,都不是絕對可靠的;人類至今無法用鑒證方法,百分之一百證明甲是乙的後代。」
  白素道:「當然我知道。」
  我一字一頓:「那麼,你的確信,有甚麼證據?」
  白素的回答,令我為之氣結,她竟然道:「我作為母親的直覺。」
  我好一會說不出話,白素還在補充:「從我第一次握住她手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這個全身長毛的女野人,有著血連血,肉連肉的關係,她是自我的身體分出來的一部分,我們之間的那種聯繫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又確實存在,不但我有這種感覺,她也有,你想想當時的情形。」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白素和紅綾之間異常親熱的情景,確是十分異特。我睜開眼來,剎那之間,覺得疲倦無比,我先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下,然後道:「如果是我們的女兒,我是父親,為甚麼一點感覺也沒有?」白素委婉地道:「當然,你的感覺會比較微弱,而且,你根本不願意有這樣的感覺。」
  我應聲道:「因為我感到沒有這個可能。我們的女兒被人抱走,音訊全無,怎麼會在苗疆變了女野人?」
  白素的回答是:「因為她一被人抱走,就被抱走她的那個人,帶到了苗疆。」
  我用力一揮手:「你怎麼知道?」
  白素低下了頭,好一會不說話,我連連作深呼吸,令自己鎮定,然後,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心平氣和:「你……我們都懷念失去的女兒……女野人紅綾,樣子可愛,身手驚人,而且,絕對有過人的智力,你如果要將她當作女兒,也無不可。不過,她不是我們的「小人兒」,不是我們的女兒。」
  我在說到最後兩句話的時候,心中又是一陣刺痛,閉上了眼睛,只覺得鼻子中不斷在發酸,難受之極。頸子上有點發癢,就像是女兒小時候用她胖胖的小手,在我頸際亂抓亂撓一樣。
  所以,說到後來,我的聲音,近乎哽咽——衛斯理說話而會語帶哭音,雖然窩囊,但也無可奈何。
  白素長歎了一聲:「我並不是憶女成狂,我堅信,紅綾,真是我們的女兒。」
  我也長歎了一聲,攤了攤手,表示她的態度既然是這樣,那就沒有甚麼可說的了,我只是大口喝著酒,心中越來越是鬱悶。
  過了好一會,白素在只是默默地望著我之後,才道:「有一些事,我沒有告訴過你——」
《繼續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