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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叔的臉上,現出了無比傷痛的神情,雙手仍然緊握著拳,身子竟至於劇烈地發起料來。
我心知他忽然之間,激動如斯,一定是心中有極其傷痛的事觸發了。我從來也不知道,連七叔這樣的人物,也會為此失態,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把恰好抓在手中的一瓶酒,向他遞了過去。
七叔接酒在手,一仰脖子,向口中直灌了大半瓶,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然後,他抹了抹口,再吁一口氣,神態已回復了平靜,他道:「當年,我正是和你所想的一樣,我不但想,而且開始做,可是誰知道,在跨出了第一步之後,接著,便不能不跨出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然後一步一步跨出去,多少次想回頭,可是哪裡回得了頭?生活變成了可怕的夢魘——那絕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但是卻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前走,那麼也走得格外痛苦,格外心驚膽戰,竟注定了我的一生,一大半在這種情形之下過去,這不知道算是什麼命數?」
他一口氣說下來,語調沉痛無比,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暴綻,看來很是可怕。
可是他所說的話,我能理解的,不及十之二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同感,再看紅綾時,更是一片茫然。
七叔的那番沉痛的話,真的叫人很難理解。聽起來,像是他為了找那女子和女嬰的來歷,去解開那堆數字之謎,一步又一步,陷入了一個他絕不想置身其中的環境之中,難以自拔。
而這一大堆人生經歷,又使他痛苦莫名,使人覺得一生之中,大半光陰,在那樣的情形下度過,簡直是虛耗了生命,枉過了一生!
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這樣的感覺,傷痛程度之高,無以復加,可以說是生命之中最哀傷的事情了。
我還不知道其間的細節,所以也不知道七叔何以至此,自然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
七叔把緊握著的拳,緩緩鬆開,然後再握緊,在這個過程之中,他雙手的指節骨,發出了爆豆也似,一陣聲響,聽來很是駭人。
他又道:「我也不是一念之差,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的,也怪不了誰……」
他說到這裡,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語調陡然變得很是感動:「其實,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就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必將因她而改變!」
七叔忽然冒出這樣的幾句話來,我的心中不禁「啊」地一聲,同時,也大是感慨。
人的一生,在很多情形之中,會因一件偶然發生的事情,而徹底改變。這種偶然發生的事,毫無道理可言,它就是百分之百偶然發生,沒有絲毫必然發生的因素。
可是,就是這樣的偶然發生,卻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也有的人說:看來是偶然發生的事,其實並不是真正偶然,而是有隱藏著的必然性。也有人說,根本沒有什麼偶然和必然,一切全是命裡注定的,注定是這樣,就必然會發生,躲也躲不過,逃也逃不掉。
後者的說法,有一個更徹底的比喻說: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寫妥了的劇本,在他一出生,這劇本就已成了定稿,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發生什麼事,起承轉合,曲折離奇,平淡度過,或是顛沛流離,潦倒終生,飛黃騰達,成為帝王將相,達官貴人,還是窮困末路,橫屍街頭,一切人生中能發生的變化,都已經是定稿——只是,當事人自己也好,旁人也好,都無法看到下一場下一景是怎麼樣,必須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才能逐頁揭開來,才能逐場逐景經歷。
所以,在生命之中,根本沒有「偶然」這回事,一切早已在定數之中!
照這一派的說法,七叔在船上,忽然遇上了那女子,也就不單是「偶遇」,而是定數,那麼,以後接下來在他身上發生的事,使他的生命,走上了那樣的途徑,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我心中這樣想,但是看到七叔那種激憤莫名的神情,所以並沒有把話說出來——我估計說了,他也不會接受。
誰知道七叔自己長歎:「開始,我不信命,現在,我依然不信命,但是,卻不由你不信!不過是一個美貌女子,何以會一見之後,便魂牽夢縈?」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聲,因為七叔的自言自語,觸及了人生之中最不可解的一個謎:男女之間的關係。
為什麼有的男女,對面如同陌路?為什麼又有的男女,千里相思斷腸?問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個問題,問了千百年,沒有答案,再過幾個千百年,一樣沒有答案。
七叔顯然對那女子一見鍾情,陷入情網,不能自拔!像七叔這樣的江湖豪俠,都自負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可是一旦情網罩將上來,身不由己,他的情感,卻比誰都來得激烈。
七叔托了女嬰之後,仍然鍥而不捨地去追尋,表面上看來,是想弄明白那女嬰的身份和找那一堆數字的秘密,但這時,他終於透露了他的心聲——更主要的,是他在追尋他那份虛無縹緲,別說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會有結果的愛情!
這種尋找的行為,注定了是悲劇,七叔一開始的時候,就必然知道,但他還是毅然投入了整個生命,這種行動,也可以說是他的悲劇性格所促成的!
我一點也沒有嘲笑七叔的意思,甚至也不同情——因為我知道,時光倒退幾十年,他一定會把再發生的事,重複進行一次。
剛才聽他的感歎,像是很後悔有了當初的決定,但那只不過是感歎多年來的努力沒有結果,絕非意味著他會放棄這樣的努力!
他還是要繼續他的尋找!
我和白素,默然良久,都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好一會,白素才道:「那麼多年沒有音訊,一定……一定是當日,她未能逃過水厄。」
七叔像是一個神智迷糊的人一樣,喃喃自語:「看她入水之際,水花不濺,比魚還靈活,應該可以順利脫險,何以竟會一去便無蹤影?」
他的語調,聽來無比蒼涼,想來同樣的話,不論是秋風秋雨,或是寒風呼號,在山巔,在水涯,他已經不知問過自己多少遍了!
我欠了欠身子,有些話,不吐不快,我始終認為,要找那女子比較難,但是要把她丈夫找出來,卻不是難事——那女嬰的父親,必然是極高階層的領導人,總共不出二三十個,有何難事?
所以我忍不住道:「七叔,是不是你尋找查訪的方式,不是很正確?」
我並不知道七叔用了什麼方法,但既然幾十年來沒有結果,可知必有錯漏之處,所以我才有此一問。
七叔望著我:「你以為我用的是什麼方法?」
我搖頭:「不知道……」
他不等我再說下去,就一字一頓:「我參加了他們的隊伍!」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有點難以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七叔再重複了一遍:「我參加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