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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他想回答芳子的這個問題時,他又不禁苦笑,他竟然無從回答起。
因為,他和黃老太,究竟說了些什麼呢?
當然說了不少話,可是細想起來,卻又什麼也沒有說過——一問起這屋子的資料來歷,黃老太的言行,就怪異得難以捉摸。
當下,宋自然想了一想,他索性把一切經過,照實說了出來。芳子聽得很是用心,不時秀眉緊蹙,這種神態,表示她並沒有和乃母見過面,並不知道宋自然和黃老太之間交談的經過。
等到宋自然說完,芳子竟有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的窘態。她忽然說了一句:無論如何,和她的靈慧不相襯的掩飾話。她道:「人年紀大了,說話不免顛三倒四,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極拙劣的掩飾,芳子自己也知道,所以說了之後,她就頰現紅暈,半轉過身去,神態嬌俏之至,令人悠然神往。
宋自然縱使本來略有嗔怪之意,此際自然也拋到了爪哇國。反倒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憐惜之意,忙道:「若是這屋子有什麼秘密,不便明宣,我再也不問就是。」
要他作出這樣的承諾來,可知芳子的感受,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芳子用很理解的目光,望了宋自然一眼,輕輕歎了一聲,她再一開口,話頭一轉,說的居然是全然風馬牛不相干的話題。
她說道:「元曲藝術,可是由於當時沒有錄音,所以至今,只有詞傳了下來,曲調竟完全失傳,變成了有詞無曲了。」
宋自然呆了一呆,才接上了:「何止元曲,宋詞也是唱的,可是如何唱,也失傳了。」
芳子眼波澄澈:「元曲宋詞的唱法失傳了,算不算它們已死了呢?」
宋自然又足足呆了好幾秒鐘,他雅愛文學,對元曲宋詞,也頗有心得,不是第一次和人討論。可是這時,他聽到芳子用「死了」這樣的語句加在曲、詞之上,他也不禁愕然。
要先有生命,才有死亡,若從藝術的角度來看,說元曲、宋詞各有其璀璨光輝的生命,自無不可。如果這樣說,那麼有詞無調,縱使不是死亡,也是死了一半,可是死亡又不能分成一半的。
宋自然覺得很是迷惑,而且,他也知道,芳子忽然話題一轉,和他討論起看來全然無幹的事,一定大有深意,不會無緣無故。
偏偏他又無法料得中佳人的深意。若是面對尋常人,他乾脆說「不明白」就算了。但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著實非同小可,他不想被芳子看不起,所以對芳子的問題,認真考慮。可是問題不著邊際之至,叫他根本不知從哪裡考慮起才好。
當宋自然說到這一部分時,白素向我望來,用眼色詢問我的意見,我搖頭,因為我也無法知道芳子這樣說,葫蘆裡不知賣的是什麼藥。
白素也蹙著眉,顯然她也沒有頭緒。
宋自然苦笑:「問題好像深奧得很,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悶哼了一聲:「最好的辦法,是請她直截了當地說,這位姑娘好打啞謎,你日後和她交往,會不勝其煩。」
宋自然歎了一聲,他當時,在呆了十來秒之後,是這樣回答的:「你這種說法,可新鮮得很,嗯……不能說是「死了」,倒可以說是……失去了一半。」
芳子眸子閃動:「失去的是哪一半呢?用人的生命來說,失去的是身體呢?還是靈魂?」
宋自然再是一怔,這位俏女郎的話,越來越出人意表了——身體和靈魂,那是人才擁有的,可是他們現在在討論的,卻是元曲和宋詞。
宋自然只好道:「更新鮮了,嗯,可以說失去的是身體,也可以說失去的是靈魂——」
他說到這裡,忽然思路也如野馬奔馳,不受控制起來,他道:「死去的應該是身體,流傳下來的是靈魂。」
想不到他胡言亂語地這樣一說,竟令得芳子眼波流轉,大是興奮:「說得好,那正和我的想法一樣。」
宋自然受了稱讚,倒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了,芳子又道:「我是學音樂的,我常想:調子失傳了,不要緊,調子本來就是人作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前人所作的調子失傳了,為什麼不可以補作?」
宋自然手舞足蹈:「是啊,反正韻全在,要作新調,也不是難事,那樣,宋詞元曲都可以復活。」
芳子神情沉思:「正因為曲、詞的靈魂還在,所以,才能借屍還魂。」
宋自然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用「借屍還魂」現象來作譬喻,雖然淒厲,但也恰當之極。
宋自然心中一動,忙道:「你必然有傑作,請展示一二,洗耳恭聽。」
芳子也不推辭,站起身來,翩然離去,宋自然正在不知所以間,已聽得「叮咚」的琴聲傳了出來,芳子自屏風後轉出,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琴看來甚是小巧,但形式奇古。宋自然一見,連忙把一張幾搬動了一下,放在椅子之前,芳子坐了下來,撥動琴弦,琴音清越,可是忽然之間,音調一變,竟是柔膩無比,令人心神俱醉。
接著,她就曼聲唱:「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琴音配著歌聲,再加上曲調膩人,一曲唱罷,最後「人人」兩字,甜甜地在耳邊裊裊不絕,宋自然整個人,如飲醇醪,醉倒在椅子上,半晌作不得聲,渾然不知身在何處。過了好一會,他才舒了一口氣,出自肺腑地道:「喬夢符若有幸能聽到他的小令,被如此演繹,必然鼓舞萬分,興奮莫名。」
芳子所唱的這一首越調天淨沙,正是喬吉的名作,通首全用疊字,風光艷膩之至,經芳子曼聲一唱,朱唇輕啟之際,幾疑不是人世。
芳子受了讚賞,笑吟吟道:「請聽貫酸齋的清江引。」
曲調一變,變得明快閒適,恰如清風明月之下,有閒雲數月,冉冉飛來,迎風展襟,令人心胸大開,最後一句「醉袍袖舞嫌天地窄」,琴音未止,芳子已翩然起舞,舉手投足,狂而不輕,體態之優雅,難以想像,總想不到人的肢體,可以有這樣動人的姿態。等到芳子一個盤旋,轉到了宋自然的面前,戛然凝止,亭亭玉立時,宋自然情不自禁,雙臂伸出去,想去輕撫她的腰肢。
可是芳子卻又立即飄然退了開去,一面道:「見笑了,今日睏倦,怕會失儀,明日再敘。」
她說著,轉過了屏風,一閃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