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十二 異種生命
  黃蟬苦笑:「不,首長認為,那兩個樹神,應該可以有生命,他下令要我設法令他們還陽。」
  我要竭力忍著,一句粗話才沒有出口。
  我的神情自然不屑之至:「怎麼亂七八糟的,什麼叫『還陽』?木頭人根本沒有生命,沒有靈魂到陰間,如何能叫他們還陽!」
  黃蟬直視著我:「那位首長的想像力很是豐富,他認為,一定是早幾百年,有人進入了樹身,潛身樹中修煉,本來是有生命的。」
  我瞪著黃蟬:「當然是有生命,樹的生命。」
  黃蟬卻道:「人的生命。」
  我仍然瞪著她:「那位想像力豐富的首長,如何想像兩個木頭人會有人的生命?」
  我語中有諷刺之意,那是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的。黃蟬側著頭:「他的假設,也可以說是我的假設——至少,我同意了他的假設——」
  一直以來,黃蟬不論說什麼,都十分直截了當。可是這幾句話,卻說得拖泥帶水,棉嗦無比。
  我皺著眉,正想表示我的不耐煩時,白素已然道:「我明白了,這假設,確然大膽之極,簡直是難以想像的想像,你和那位首長,都了不起,確然想像力豐富之極。」
  我更是有點惱怒了——連白素的說話也變得這樣不明不白起來,這絕不是她一貫的作風。
  我向她望去,一和她的目光接觸,我就立刻感到,她的目光之中,含有責備之意。我怔了一怔,先想到的是:怎麼我沒有怪她,她倒反而怪起我來了?
  繼而一想,莫非是我疏忽了什麼,應該想到的,卻沒有想到?
  再接著,腦中靈光一閃,我也想到了——那幾乎是難以想像的想像。
  我張大了口,剛才我還嫌黃蟬和白素說起話來,不明不白,現在我比她們的表現還要差得多,我竟然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白素先開口,她對黃蟬道:「你們研究的時間長,一定已找到了適當的語句,可以把這種設想表達出來。」
  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因為一時之間,我確然找不到適當的語句去表達。
  黃蟬一字一頓,用她那動聽的聲音道:「我們認為,若干年之前,有人把人的最初生命形式,和樹的最初生命形式結合,使它們一起生長,這才形成了如今這種奇異之極的現象。」
  黃蟬的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人的最初生命形式是什麼呢?
  是一枚受精卵子。
  樹的最初生命形式是什麼呢?
  是一粒雌雄結合了的花粉。
  日後,極其複雜的生命形式,都從這最初的開始演變出來。
  而在這最初的開始之中,已經固定了生命日後演變的一切過程。
  受精卵會變成人,花粉會變成種子,成為大樹。
  如果在最初的開始,就令它們結合,把兩者的遺傳密碼混合,那麼結果會發生什麼樣的演變?
  當初進行這種混合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能預見到今日的情形?
  今日的情形是:木中有人,人中有木,孕育成熟,木還會把人「產育」出來,分明是人,卻全是木質。全是木質,卻又分明是人。
  這樣的人,是不是有生命?
  能令這樣的人有生命,是不是可以說把這種人的靈魂找了回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是令這種人「還陽」了——由木頭人變成了活人!
  剎那之間,我的思緒紊亂之至,我甚至想到,這樣的「木人」,會不會在陽光、泥土、水分的作用下,生出根和葉來,又由木形人,變成人形木。
  我的思緒,雜亂無章,想到哪裡是哪裡,我相信白素,甚至是早已有了這樣設想的黃蟬,這時也一樣思緒紊亂,因為事情實在太「不能想像的想像」了。
  我當然有極多的疑問。在眾多的疑問之中,我最先問的一個是:「有什麼目的?」
  要令人形木,變成有生命,目的是什麼?
  黃蟬吸了一口氣:「樹木的遺傳基因,可以使樹木的生命,延續好幾千年,而人的遺傳基因,使人的生命,在六十年之後,就進入了衰老期。」
  我抬起頭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我明白了,目的是老課題:長生不老。
  人為了追求「長生不老」,用盡了方法,從來也沒有成功的公式——個別人「成仙」的例子,也確然是由於遺傳基因得到了徹底改變的結果,但是想到利用樹木的長壽基因,那真是古怪至於極點了!
  我苦笑:「確然,那兩個人已經得到了樹木的生命形式,可以好幾千年不衰老,可是,這種形式的長生不老,又有什麼意思?」
  黃蟬的語調有點急切:「他們既然有樹木的遺傳,也必然有人的遺傳,要是能令他們恢復人的遺傳,也就等於令死人還陽,成了活人!」
  我不由自主搖著頭——事情更怪誕了,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麼,這個人的肌肉組織是木質的,骨骼也是木質的,內臟又是什麼質地的呢?
  是不是有的地方,組織如人,有的地方,組織如樹?
  如果這樣,那多半骨骼是木質的了。
  我忽然又想起,在中國的骨傷醫術中,有「柳枝接骨」之術,植入骨中的柳枝,會被鈣化,成為骨骼。這兩個木質人,是不是也會有這種變化?
  我感到暈眩間,黃蟬道:「我們感到,這種事全然超越了人類的知識範圍,只有請衛先生來一起商議,才可能有結果。」
  我勉力定了定神:「可是你們所用的方法,也未免太迂迴曲折了。」
  黃蟬苦笑:「你該知道你的『保護罩』是多麼難以攻得破,我們也是不得已。」
  我「哼」了一聲:「我的保護罩算得了什麼,有比我更懂得保護自己的。」
  我這時,已經想到,這樁奇事,既已發展到了這一地步,我想要不參與,已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我自度並沒本領徹底解決它。雖然我可以作出若幹假設,但都不能真正解決問題,而我心目中,已有了一個不必解決這宗怪事的好所在,這個所在隱秘之極,所以我在說出來之前,先有了那兩句話。
  那句話一出口,我忽然覺得白素伸指,在我的腰際,輕輕點了一下,那是她在示意我不要再繼續說下去——她在作出這樣的示意之前,當然知道我將要說些什麼,由此可知她的想法和我一樣。
  白素一方面阻止了我的話,一面已在問黃蟬:「相信你們不單有假設,而且必然已經繞著這個假設,作了不少研究。」
  黃蟬立即道:「是。」
  白素再問:「你們的研究,已有了什麼結果?」
  黃蟬道:「可以說一言難盡——絕不是我們不願公開研究的結果,而是實在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明白,最好的辦法是——」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我已接了上去:「最好是我們親自去看!」
  黃蟬點頭:「正是。」
《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