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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可問我:「怎麼會這樣?怎麼自己的經歷,竟然不能肯定?」
我的回答再簡單不過:「我不知道。」
狄可道:「本來,我想,他和原振俠有接觸,原振俠和我們的宇航員又有接觸,可以通過這個線索,把我們的宇航員找出來。現在,又行不通了。」
我不置可否,一面心中在想,他那麼急切,要把那二十九組的宇宙航行員找出來,是不是有什麼未曾說出來的特別原因?
狄可在這時,定定地望著我,我不是很喜歡他的那種眼神,所以走過去倒酒。
他在我身後道:「所以,只有靠你的幫助了——你看,要是我有別的辦法可行,我實在是不願來麻煩你的。」
他的這句話,說得倒很實在,我歎了一聲:「我試過了,但沒有結果。」
狄可不說話,仍然用那種眼光望著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什麼話,只管說。」
狄可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只試了一個晚上,就放棄了。」
他顯然知道這句話出口之後的後果,所以話才出口,他人已連退了三步。可是我一聽得他這樣說,怒火陡然升起,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在我的一生之中,發怒的次數,自然不計其數,可是像這樣的暴怒,也不常有。我一聲怒喝,身子一聳,已到了他的身前。
在我向他撲過去的時候,我同時揚起手來,準備用力狠狠掌摑他的。但是從撲出到落在他的身前,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已足以使我冷靜了幾成,所以我並沒有掌摑他,只是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鼻尖,喝:「滾出去,立刻給我滾出去!」
他又連退了幾步,已到了門外,他雙手亂搖:「你答應過盡力,卻不盡力,我自然要指出這一點!」
我確然答應過他「盡力而為」,我也確然只盡了一夜力,沒有繼續,他對我的指責,或許有理,但是我的怒火,還是未消,因為我知道他知道我「末曾盡力」,是利用了他的思想儀截取捕捉了我的思想的結果。
世上絕不會有人喜歡自己的思想被他人用儀器獲知,而利用儀器去截取他人的思想,也是一種十分卑污下流的手段——狄可居然用這種手段對付我,自然足以令我暴怒,我再次大喝:「我不會再幫你做任何事,而你,如果再對我動用你的儀器,最好滾回你的星球去!」
狄可也提高了聲音:「你以為我喜歡在地球上?在地球上,我為地球人做了多少事,倒轉頭來,求地球人為我們做點事,我就成了呼喝的對象。」
我直斥其非:「你不該用儀器截竊我的思想。」
狄可居然理直氣壯:「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實現承諾,並無惡意。」
我陡地向前跨出一步,正想用更大的聲音回敬,忽然聽到了白素的聲音:「兩個成年人,為什麼不能平心靜氣地好好說,非要來場星際大戰不可?」
白素走到了狄可的身邊,狄可神情尷尬:「衛夫人,衛先生是我唯一的線索,實在情急之下,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白素望著他,聲音平穩:「這四個人下落不明,令你們那麼緊張,一定另有別情吧?」
狄可歎了一聲:「沒有別情——或許是我的話說得不夠明白。」
我一揮手:「那就請你說明白一點。」
狄可沉聲道:「我們認為,這失去了聯絡的四個宇航員,他們的行為,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是一種不能饒恕的行為,類似地球人行為中的——背叛。」
我反問:「你千方百計,想把他們找出來,就是為了要懲罰他們?」
狄可再歎一聲:「你不明白,我們和地球人不同,沒有『懲罰』這回事,只要他們歸隊,使我們知道他們在那個時期做了什麼,使我們感到威脅消除,那就整件事都結束了。但如果他們一天不出現,我們就一天不得安寧,心理上受重大的威脅。」
自素秀眉微蹙:「你說的『我們』,是——」
狄可接口:「是我們全體的決議,自從我們創造了思想儀,進入了相互之間,再沒有個人秘密的和諧時代之後——」
他說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咕噥了一句:「什麼和諧時代,那是恐怖時代!」
狄可皺了皺眉——他顯然絕不同意我的說法,但是卻無意和我爭辯。他道:「自從那……時代開始,從來也沒有這樣的事發生過,我們全體,就像是一個整體,忽然有一部分,雖然是極小的一部分,自整體之中,分離了出去,就足以使整體不安。」
我沒有說什麼,在沉默了一會之後,狄可問:「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我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是疲倦:「夠明白了!」
確然夠明白了,夠使我這個個性奔放,不願受任何集體力量所束縛的人,感到了狄可所說的「整體生活」是如何可怖——表面看來,萬眾一心,再無隔膜,確然可稱「和諧」,在地球人之中,也有不少人嚮往有這種情形出現,歷史上甚至不乏有人用強權想達到這一目的。
但那種完全沒有個人秘密、個人自由,完全否定了個人的生活方式,我則認為恐怖至於極點!
當然,我沒有和狄可爭論這個問題,狄可曾說,地球人在將來,必然也會進入這樣的時代,想起來也不寒而慄,所以我的聲音,才會那麼疲倦。
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努力過,一無所得,而且,認為再努力也沒有用。」
白素道:「你們既然『萬眾一心』,照說不會再有背叛這種行為,大可不必擔心。」
狄可苦笑:「可是事實是,他們寧願長時期躲藏,不願露面。」
我道:「已隔了很久了吧——我不知道你們的時間是怎麼算法的,他們既然甚麼行動也沒有,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狄可長歎:「你不瞭解我們的心情,我們都緊張,像是身體中埋下了不可測的定時炸彈!」
白素很平和:「照說,在你們的『和諧時代』中,大家坦誠相對,已經習慣了不再起害人之心,那一組人員,沒有理由會起壞心。」
狄可的回答是:「就是因為我們怎麼也想不出理由來,所以才更擔心。」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語氣決絕:「不論你們如何急於想把那一組人找出來,我都無能為力,因為那超越了我的能力範圍之外——他們或許早已找到了我的師父,得回了那個部件,何必再來和我聯絡?」
狄可走到了一個書架面前,背對著我們,站了好一會,看來他像是心中有什麼事解決不了,正在考慮。
我好幾次想下逐客令,都被白素使眼色止住,過了足有五分鐘之久,狄可才轉過身來,他神情堅決:「只請你再幫一次。」
我現出極其厭煩的神情,可是狄可已取出了一樣東西來,放在一大疊我隨意放在桌上的報紙上。
那東西是什麼,我不知道,因為它套著一個皮套子,看來像是一具小巧的照相機,或是收音機之類。令我和白素陡然震動的是,那小小的東西,顯然奇重無比,它一放到了報紙上,報紙便陡然陷了下去——那是承受了重壓才出現的現象。
我和白素立時想到的是:陰間三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