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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一口氣說到此處,滿是皺紋的臉上,蒼白之至,五十年前看到的奇異可怕景象,顯然令她餘悸猶在。
一時之間,人人都為她所措述的景象震撼,都不出聲,官子先開口:「他們的血——」
菊喘了一口氣:「你是說他們的血應該浮上水面。殺戮就在漩渦旁進行,漩渦的力量極大,把一切全都扯進去。」
官子顫聲道:「那我祖父——」
菊道:「當時,我和竹看到這種情形都震驚之至,竹稍在前面少許,她突然一個滾翻,又向前衝了出去。我大吃一震,一伸手想抓她,卻沒有抓住,眼看她的去勢,非被漩渦捲進去不可。忽然,在那一堆正在互相歹殺的人堆之中,有一個人不知怎地,或許是有一股水力,把他向外捲了出來。水勢極急,那人和竹的身子相撞,把竹撞遠了一些,竹也覺出了危險,一把抱住了那人,那人也自然而然把住了竹。我趕過去,先在那人頭上重重一擊,將他打昏過去,再和竹合力把他弄出水面,拖上了小船。官子姑良,那人就是你祖父山下堤昭了。」
一聽得菊的敘述,人人都不禁「啊」地一聲。因為單從山下堤昭的記述看來,是竹「捉」了山下,雖然是「捉」,但也等於是救。
可是事實上,卻是下山的身子撞開了竹,使竹免被游渦捲進去,應是山下救了竹。
這或許就是竹委身於山下的原因之一。
菊再說下去,果然如此:「那人昏迷未醒,我們把他綁起來,那鬼子軍官樣貌不錯,竹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忽然道:『菊,我要嫁給這鬼子」』我嚇得全身發麻,叫了起來:『你瘋了?』竹卻道:『是,我瘋了。』但接著,她說的話卻很清醒,她道:『菊,姐妹一場,你只要給我三日時間,我不忘大恩大德。』我哭了出來:『你叫我如何向四嫂交代?』竹也哭了出來:『你不依我,我便死在九鬼井中——抱著他一起死!』我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一咬牙,就答應了她。』
菊在隱蔽處躲了三天,在這三天之中,她不知道竹和鬼子之間發生了甚麼事。但三天之後,她始終沒有勇氣去面對四嫂的責問,所以也索性離了家鄉。
她一來有家婦不得,離開了多年來相依為命的親人;二來又怪自己當時心腸太軟,沒有想那鬼子打死;三來怒恨親如姐妹的竹,竟然跟了鬼子;四來又明知自己這一走,必然背上了逃兵的臭名;五來在湖底所見的那種慘象,一直浮現在眼前,成為一大心病。
於是,她傷心人別有懷抱,自此孑然一身浪,跡天涯,直到許多年之後,才重歸故鄉,當然早已滄海桑田,物事全非了。
這一番介紹是白老大說的,白老大說完之後,又道:「菊在浪跡江湖時,也幹了不少事,頗有傳奇轟烈的在。」
穆秀珍立時道:「是,菊姨在江湖上——」
她一言未畢,便被菊打斷:「都是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穆秀珍果然便不再說甚麼。我心中想,官子見到菊,菊要官子先去見穆秀珍,再去見白老大,由此見知,菊和穆秀珍之間,必有淵源,當然也大有故事在內,有機會倒要好好的問上一問。
這時,我更集中想到的是,菊在湖底看到的那種情景,我再問一遍:「你說看到日軍潛水員在湖水之中自相殘殺?」
我之所以要再問清楚,因為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日軍的官兵,雖然生性凶殘,但絕沒有理由自己相殘殺的——若這是真的,倒也解釋了竹何以說甚麼也不肯說出她和山下相遇的情形,因為說了,山下也不會相信。
我又想到,山下當然也參加了自相殘殺的行為,他僥倖被水流捲了出來,可是,何以他似乎全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發生?
我這一問,不但為了自己心中的許多凝問,而且也代表了其他人心中的凝問。
菊苦笑:「許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問自己:在湖中看到的可怕情景,是真的還是幻覺?我也一直在追尋答案到處找高人去門,去請教——」
我性子急:「可有答案?」
菊忽然皺起了眉,伸手在臉上重重的抹了一下,好一會不出聲。我想催她,但被白老大使眼色制止。又過了一會,菊才伸出腳,踢開了一塊石頭,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算有答案,有人告訴了我一些事,可是我卻半信半疑。」
白素道:「且說來聽聽。」
菊點了點頭:我帶著疑問,浪跡天涯,幾年之後,途經阿爾泰山腳下——」
我們互望了一眼,心中均想:她走得好遠!
菊在說著:「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人對著大山在發怔,我在他身邊一整天,他除了眨眼之外,一動也未曾動過——」
聽得菊那樣說,我心中陡然一動,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一口咬定大山是活的,有生命的。若是這個人面對大山,別說一天不動,一年也行。
我疾聲問道:「此外可是中原人氏?」
菊望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似乎是在說:你已想到這人是誰了。她答道:「不,此人是一個波斯胡人。」
此言一出,除了官子和石亞玉之外,連黃蟬,由於熟悉我記述的故事之故,也知道那「波斯胡人」是甚麼人了,穆秀珍更是微笑——這使我想到,穆秀珍和菊相識,可能也是由這重關係來的。
我又向那鷹望了一眼,那鷹竟也拍著翅膀,若有所悟。菊口中的那波斯胡人,我料就是有「天工大王」之稱的那個怪傑,也就是神鷹的舊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