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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人的寂靜之中,何可人睜開眼來,她有一雙很動人的眼睛,明亮而熱情,雖然這時眼神迷惘,但是看來更動人。
這時,一個醫生排眾而前,在丁真和溫寶裕之中,擠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覺得怎樣?」
何可人眨了眨眼,說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話,她道:「那人……怎麼樣了?」
一個警官也擠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問題:「那人沒事——幸虧你及時扭轉車子,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這裡,可以說沒有受什麼傷,倒是你——」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問自己的傷勢怎麼樣,在她可愛的臉龐上,現出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掙扎著坐起來,她的聲音,聽來也焦急莫名:「那些雞……怎麼樣?」
各人都呆了一呆——事情發生之後,雞隻滿街亂飛,確然亂了好一陣子,但是救人要緊,誰會去關懷那一車子雞隻。
所以,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這一個問題。
丁真首先有反應,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賠償,一切損失我會加倍償還。」
丁真這麼說,自然,所有人都以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幾百隻雞,實在不算是什麼大事。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發出了一下怪叫聲,這一下叫聲,突兀之至,令得人人為之一怔。接著,她已揚起手來,緊緊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極大,因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為用力,而牽動了斷肋骨的傷口,以致現出痛楚的神情。臉上,在這時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來。
她用力扯著丁真,以致令得丁真的臉向下,對準了她,兩人鼻尖之間的距離大約只有十公分。所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還可以看到她鼻孔翕張,氣息極粗。這一切,都證明她的心中,著急之極。
丁真心中負疚,所以並不掙扎,只是急道:「你別著急,我賠,我加倍賠。」
這時,溫寶裕也開始幫腔,他道:「賠,一定賠,加三倍,加十倍,連車子一起賠。」
丁真也道:「是,連車子一起賠。」
由於事情發生得突然,連在一旁的醫護人員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才好。
只見何可人本來秀麗的臉龐上,這時不但佈滿了汗珠,而且額上青筋綻起。它的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致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來,她叫著:「別理車子,雞……雞……那些雞。」
她簡直叫得聲色俱厲,而且聲音聽來,撕心裂肺。丁真急得無法可施,反握住了她的手,也叫了起來:「是的,那些雞,你說怎麼辦,只要你說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百倍賠。」
何可人的聲音更可怕:「不要你賠。」
她說了這四個字之後,是一陣急速的喘氣,接著,她說的話,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複了一句:「不要你賠——你……替我把那些雞一起找回來,一起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
說了「一隻也不能少」之後,她又喘了一口氣,道:「一共是五百六十隻。」
這時候,溫寶裕的神志很清醒,一聽何可人如此說,就是一怔,心想:好傢伙,五百多隻雞,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要一隻也不少的找回來,這可比什麼都難。
他向醫生看了一眼,想問醫生,傷者是不是撞壞了腦子,才會不要「百倍賠償」,卻要把走散了的雞找回來。
但是他還沒有問出口,已聽得丁真一疊聲地答應:「好……好……全找回來,五百六十隻,一隻也不能少,全部找回來。」
據丁真後來說,他當時雖然思緒混亂之至,但是也不至於連要做到這一點,很是困難都想不到。他之所以滿口答應,是由於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到了使他認為,如果他不立刻答應的話,何可人就會昏死過去,或是口噴鮮血,立時身亡。
丁真由於和何可人正面相對,且隔得極近,所以才有這樣的感覺。據溫寶裕所說,雖然不至於如此嚴重,可是當時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應不可。
溫寶裕說到這裡,停了口,向我望來。
我道:「這就是你說的『古怪』?」
溫寶裕自然聽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來:「那還不夠古怪。」
我道:「這位姑娘,一定以養雞為業,她辛苦養大的雞,送到市場去,卻中途出了事,當然著急,那是她的生計,怎能不緊張?」
溫寶裕叫了起來:「可是已有人答應了十倍百倍地賠給她。」
這一點倒是很難解釋,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對自己養大的雞有感情,但是還沒有說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說什麼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這一說難以成立——雞送到市場,是要來出售宰殺的,哪有什麼感情可言。
所以我改口道:「或許,她根本不相信你們這兩個油頭小光棍的話。」
溫寶裕「哼」地一聲:「且聽我說下去。」
我做了一個手勢,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來之後,先問被她撞倒的人,再問她的雞,足可證明她的精神狀況,十分正常。
當時,丁真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也很感動,他的這種感動的情緒,自他緊握著何可人的雙手之中,表達了出來。
任何女性,對於異性的這種「身體語言」,都極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著氣,一面想掙脫丁真的雙手,但是她未能成功——她畢竟身子虛弱,剛才一陣激動,已使她無力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著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這時,何可人已鬆開了丁真的衣襟,直視著他,目光焦急,充滿了對丁真的付託、期望以及請求,她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你答應了的,把那些雞全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熱,一秒鐘也不考慮,就道:「是,全找回來,一隻也不少。」
何可人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她剛才付託給丁真的,是尋找她失散了的兒女一樣,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諾。所以,雖然那時還一隻都沒有找回來,它的神態已安詳了許多。
這種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雞不可。
在場的醫護人員,見擾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請出去吧!」
何可人道:「這位先生——」
丁真忙報了姓名,何可人對丁真的名字,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道:「丁先生,拜託你了。」
溫寶裕這時在一旁多了一句——這小子,有時真是該死。
他竟然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雞來,我們有一個朋友,叫衛斯理,神通廣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
這幾句話,溫寶裕在第一次向我敘述經過時,也心知不妥,所以隱瞞了沒有說,我是後來才知道他把事情攬到了我身上來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學校開幕剪綵,他保證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雞,衛斯理淪落到了這種地步。天下有情人,該同聲一哭。
何可人可能連誰是衛斯理也不知道,所以她對溫寶裕的話,沒有特別反應。
倒是在一旁的一個警官,十分「識貨」,一聽之下,立時道:「有衛斯理出馬,沒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