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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福點頭:「是,歷年來,我積蓄不少,開一家飯店是有餘了,就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年,我見到了拾來哥。」
  我們三個人一起「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這實在太戲劇化,我先問:「張拾來那時,在幹什麼?」
  常福猶豫了一下:「他沒詳細告訴我,只是看他的樣子,像是在做大生意,做得很好,他派人來找我,派來了一輛大車子,在一所好大的洋房裡見到了他。見到他的時候是冬天,那天恰好下著雪,他在花園裡,穿著錦袍,雙手籠在袖子裡,怔怔地望著雪花,我來到他的面前,認出是他,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先開口,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看這雪花,當年,碎雪刀法,就只我一個人會使。唉,你再看,雪沾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成了銀白色,要是沾在花上,花兒就成了……』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我知道他想說花兒就成了銀花兒,他一直沒能忘記銀托兒,我聽得連眼都紅了。」
  「我問他,是不是替銀花兒報了仇?我們都知道張龍頭出事的事,他呆了一會,才點著頭說:『是,那是我最後一次殺人,本來,我對付不了那麼多人,離開之後,雖然我一直在靜養,刀法也沒擱下,可是總大不如前,我用的方法……很……不值一提。』」「我當時,聽說張龍頭果然是讓他幹掉的,心中不知多興奮,忙問他經過的情形。」
  拾來他說:「『我一現身,先劈開了他裝金子的箱子,上千斤金塊滾了出來,他的保鏢雖然明知箱子中裝的是金子,可是看到了金塊滿地亂滾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紅了眼,這就叫我能下手,把他們全都解決了。』聽。拾來哥一直是有智謀的。」
  當時的情景如何,實在不難設想,閉上眼睛,可以憑想像使當時的情形活現出來。
  看到了滿地亂滾的金塊,所有的刀手都貪婪地去搶奪,結果卻毫無例外地一起死在張拾來閃電一樣快刀之下。
  這種情景,可以說是「黃金故事」的外一章。
  常福仍仰制不了他的興奮:「我問他,把那龜兒子怎麼了?
  一定痛痛快快地報了仇?他卻只是淡淡地道:『我給了他一刀,沒有多拿他怎麼樣。』我追問他為什麼,他歎了一聲:『多少年的恨意,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解除恨意,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沒有什麼意思。』他什麼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想想你自己是怎麼來的。我就給了他一刀,算了。』」「我說,那真是便宜了他,拾來歎了一聲:『人其實也沒有意思得很,連自己是怎麼來的都不知道。』後來,他又告訴我,『上海不宜久留,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自己就準備到香港去,勸』」
  (此處有缺失——youth注)
  還沒有改變外貌,但是他已經開始了他生命中下半生的傳奇,他在做的事,不是常福所能明白的。常福雖然是一個技藝出色的廚子,但畢竟要瞭解張拾來下半生,還是相差太遠了。
  (常福的烹調手段,簡直出神入化,後來,他露了兩手,親自下廚,一味茄子,就煮得叫人不會再去想大觀園中的那味茄子,而茄子是最普通的菜蔬,唯其能把最普通的菜蔬,烹調出美味來的,才是真正技藝超群的廚師。)
  常福又道:「他也有點感歎,他說,雖然外面世界的一切,看來和金沙江畔大不相同,但是……但是什麼根本,根本……」
  白素提醒了他一句:「根本原則?」
  常福用力一拍大腿:「對,我也不懂什麼叫根本原則,他說根本……原則是一樣的,拾來那時和在金沙江邊的時候,大不相同了,他既然這樣說,自然是對的。」
  我早已聽出,常福對張拾來,有一種異樣的崇拜心理,這或許就是他當年拚著生命掩護張拾來的原因。而今經歷了數十年,他崇拜的心情,仍然不變。
  這時,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還是不對,你說的那個名字……他的過去歷史,都有公開的記載,我看可能是同名同姓,恰好張拾來也改了這個名字。」
  常福眨著眼,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顯然他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歎了一聲,望著我:「你怎麼忽然這樣迂?個人的出身,歷史,以他這樣的地位,要假造,再容易都沒有。連朝代、國家的歷史,都可以隨意編寫,何況只是個人!」
  我有點迷惑:「雖然是,要是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也難怪我生疑。」
  白老大緩緩說道:「我明白了,過去發生過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王居風和彩虹,既然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旅行,千不揀萬不揀,只揀了張拾來的傳奇來記錄,是由於張拾來下半生的傳奇,他們早已知道了。」
  白老大這種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也無從對證。
  常福顯然不明白我們在討論什麼,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就靜了下來,聽他還要說什麼。
  他雙手做著沒有意義的手勢,又再敲著自己的額角,像是這樣做,可以把他失去了的,或是凌亂的記憶弄回來。
  過了一會,他才道:「拾來哥又對我講了一番話,曾一再叮囑我,要我牢牢記著,說是也許不知哪一年,會有人問起我。」
  我們一聽,居然還有下文,而且,可能是更重要的下文,不禁精神為之一振。
  可是常福卻道:「唉,老了,很多事,老是想不起來,那麼多年了。」
  「我耐著性子:「你慢慢想想,這些事……他對你說的那番話,可能極重要。」
  常福忽然感慨了起來:「人都過世了,還有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對了,他對我說,若是有人問起他的事時,他還在世上,那就不能說。」
  我急得連連搓手:「是啊,現在他過世了,你可以說出來。」
  常福笑了起來:「好性急的小娃子。也好,叫你一催,我倒想起來了。他說,他離開我,東躲西藏,想走也走不遠。有一次,叫刀隊的十來只樊犬釘上了,憑他的能耐,一連三天,都沒有法子擺脫,他攀上了一個絕崖,樊犬一直釘著,連犬吠聲都可以聽得到,他除了跳下懸崖去,別無他去,而跳下去也是死,那時,他大仇末報,怎麼也捨不得就這樣死,真可以說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黃金故事》